安置機構參訪成年院生告白:我的家不像家,只是包裝過的表演
「我想帶我的小孩來育幼院看看,讓他們知道自己有多幸福。」這句話,對於擔任過安置機構社工的筆者來說,聽來耳熟能詳。做善事讓人自我感覺良好,但你知道安置機構的孩子可能不喜歡被「看」嗎?
不只作息需要配合,還得動員整個機構,呈現乾淨明亮,練習應對進退,同時列隊歡迎,「市長好、里長好、市議員好。」即便感覺這些機構的參訪沒有辦法為生涯帶來任何幫助,13 歲住在安置機構的他,還是會說:「感謝阿姨、叔叔的幫忙。」以下告白,來自成年後的安置機構院生,你(妳)相信嗎?
決定的是誰?安置機構參訪能否被嚴肅看待
米蘭昆德拉著名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當中敘及:「特麗莎幾乎從小就用這個詞來陳述她對家庭生活的看法。集中營,是人與人永遠貼在一起生活的世界。不分日夜,殘酷與暴力在裡面只是一個次要的面向(而且絕對不是一個必要的面向)⋯⋯裡頭不就是一些人家給定的、根本的東西⋯⋯只有使盡渾身解數才能逃離。」
家庭和集中營?這般隱喻著實挑戰人們對家庭的想法,若集中營的恐怖不只在於殺戮,也包括沒收人們的「自我」,那麼,安置機構的「參訪」能不能成為一個被嚴肅看待的事情?面對成人世界的「安排」與凝視,這些孩子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鋪陳這場參訪秀,是專業服務之外,較無機會討論的篇章。
入住機構第一天,接住情緒的是同儕
在安置機構住了 13 年的陳旺德接受 NPOst 專訪,娓娓道來獨特的成長經驗。家中 4 個小孩,旺德排行老三,上有兄姊、下有妹妹,爸爸失聰,是重度身心障礙者,「6 歲那年母親過世,爸爸那時也沒有穩定的工作,經過社會局評估,除了大哥,都進入安置機構」,旺德說。
即便如此,旺德認為自己是「幸運的」,3 個手足被安排在同個安置機構,不過分屬不同的「小家」,13 年來皆然。不似一般手足血濃於水,他直言,和姊姊、妹妹很少相處在一起,對手足的感覺,很像一般的院生。
6 歲的旺德入住機構那天,打破了一個花瓶,他的記憶非常深刻!
「跟我爸爸分開,有非常大的焦慮感,我記得我一直想要開門出去,大哭大叫,覺得要和自己家人分開那種難過,就直接表現出來⋯⋯。」
當時接住旺德情緒的,不是生輔老師也不是社工,而是身為院內同儕的哥哥姊姊們,「他們拿了各種玩具、他們的寶物,跟我分享,後來,我選擇了一本關於動物的繪本,很意外的,我安靜下來、情緒才慢慢地恢復⋯⋯。」
行之有年的習慣:在規範內,利用時間掉淚
現今長大獨立,已經 24 歲的旺德,回想起當時情緒的波動,表示:「那種難過是別人沒辦法理解的,某部分是 6 歲的自己並沒有經歷過環境這麼大的改變。即便是與家人重聚,也會觀察院生的表現、有沒有得罪大人,如果行為表現都合格,才會准許你出去。那種審核的感覺不只是在外出的時候,在很多面向都會有,你必須要有一個表現好的規矩,你才能夠覓得一些福利或是該有的權利。」
因此,對旺德而言,住安置機構這 13 年,最開心的事就是回家過年!「國小之後,大概一個月一次,爸爸都會帶一些孩子喜歡的玩具、餅乾、糖果之類。對我來講,比起其他人,我算是蠻幸運的,每個月可以一、兩次,甚至清明掃墓、中秋節都還可以回去。」
若與爸爸重聚需要「被觀察」,那麼,與爸爸再度分離的難過與哀愁,能夠真實地表現出來嗎?對此,旺德表示:「那個界限蠻模糊的,也不是說我現在要壓抑還是怎麼樣,每個時間點有每個時間點要做的事,在那個環境你不能有太多個人的情緒,今天你可能很想念你的家人,你可能還是要遵守規範,利用一點空間或時間,掉淚。」
旺德表示,這樣的「習慣」行之有年後,就比較會用壓抑的方式來表現自己。
對於感傷沒有辦法直接的表達,那對於討厭或「不想要」的感受呢?從這個話題我們切入安置機構外賓的「參訪」。
被參訪輾壓的自由時間
旺德表示:「其實我們有蠻多類似的貴賓,小至里長到某某市議員都有可能會到我們的機構裡去,過年發紅包、捐水果之類的。當然小小孩的時候,我覺得沒有那麼多反彈情緒,小孩子就是覺得要聽話⋯⋯。」
這樣的「聽話」,到了青少年階段,開始產生變化。
「等到國中、高中我們想要有更多自己個人的空間,比如想要完成我們的功課,或做其他的休閒活動,感受就截然不同。例如愛心團體來帶活動,這跟我們的生涯規劃沒有關係,我們有時會不想參加」,旺德說。
為什麼個人空間如此重要?旺德進而解釋,因為在安置機構裡,你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被安排好,可以擠出來運用的時間實在很少,而通常,貴賓的參訪輾壓到的就是這些能夠自由運用的零碎時間。
應對進退的練習,是一場動員
此外,需要配合的還不只是作息,「要掃地、拖地呈現出一個乾淨、明亮的教養環境,準備茶水、演練應對進退的禮貌,可能還會列隊歡迎。比如我們是佛教團體,要合掌、面帶微笑,『市長好、里長好、市議員好』,來賓給什麼東西要雙手去迎接,如果單手或者表現得理所當然、站三七步,大人事後一定會檢討。」
也因為這麼多的眉眉角角,旺德認為,來參訪的貴賓其實無法看見孩子真正的模樣,「你可以想像整個機構會怎樣以加倍的人力去『動員』表現出好的一面,我們像上台表演一樣非常拘謹,看到的東西都是包裝過的。它不像一個家,它就像一個機構了,你沒有辦法很自在地做自己。」
回到當年,我還是會說「謝謝」
從這些數不清的參訪活動裡,究竟有沒有得到任何深刻的收穫?對此提問,旺德表示:「說真的,他們(來賓)所講的話,比如:要乖乖的、你不孤單、『好好認真念書喔』,沒有辦法給我的人生帶來啟發或改變。」
但,回到 13 歲的旺德,若有人問他對這些參訪活動喜不喜歡,「我當然會說很感謝這些阿姨、叔叔的幫忙,不太敢直接表達我不太喜歡這個活動,從小被教的就是:知福惜福,人家給你資源,應該要感恩。」
旺德坦言,離院前都沒有意識到機構生活對他的性格產生很大的影響,「以前的生活太習慣大人安排,『有想法』可能會被同儕認為你不合群;當你想做自己的事情,也可能聽到大人的冷言冷語;沒有合乎規範就被貼上『不懂事』的標籤,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在那個時間點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現在的旺德,逐漸擺脫了「不能做自己」的枷鎖,他強調,這並非一蹴可幾,教育讓他知道,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是重要的。
離院已屆 7 年,他心中有一個始終沒機會問出口的疑問:「我不曉得大人是為了整個機構的需求,要向善心人士募款?還是⋯⋯?」對旺德來說,這個困惑,迄今未獲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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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傅觀
核稿編輯:高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