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不是觀光景點,但還可以是什麼?/貧窮體驗的能與不能
肯亞的非營利組織「社區發展希望」(Shining Hope for Communities)創辦人甘迺迪‧奧德德(Kennedy Odede),2010 年在《紐約時報》的版面中,分享了他在肯亞(Kenya)貧民窟基貝拉(Kibera)的故事──
當我 16 歲時,我第一次認識到貧窮旅遊(Slum/Poverty Tourism)是怎麼回事。當時我在我那 100 平方英呎的小屋外面洗碗,然後飢渴的看著這些餐具,因為我已經 2 天沒有吃飯了。突然間,一位白人婦女拍下了我的照片。我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關在籠中的老虎。在我想要說些什麼之前,她就已經離開了。
到了我 18 歲時,我創立了一個為基貝拉居民提供教育、健康和經濟服務的組織。當時,一位希臘來的女性紀錄片導演正在參觀我的工作內容。當我們穿過穿過街道時,我們經過了一位公然便溺的老人。那個女人拿出她的攝影機,然後跟她的助手說:「喔,你快看看這個。」
奧德德的故事在當時帶來了眾多迴響,也讓許多人開始注意到「貧窮旅遊」的議題。根據學者追溯,貧窮旅遊的風氣起源於 19 世紀的英國,當時在資本主義發展下,城市裡開始出現低階層勞工、貧民或遊民群居的區域。不論是出自於好奇、獵奇或是帶著宗教情懷的慈善動機,英國上流社會的菁英與貴族們,都逐漸興起一波參觀貧民生活的潮流。到了 1880 年代,這樣的作法被英國遊客帶到美國,他們舉辦了一些參觀紐約、芝加哥或舊金山貧民區的行程。
而當前我們所談論的貧窮旅遊型態的濫觴,則源自於 1990 年代的南非(South Africa),在種族隔離制度廢除後,許多遊客到南非想參觀種族隔離的城鎮,以及拜訪運動領袖曼德拉(Mandela)的住處。
如今,貧窮旅遊正成為一個蓬勃發展的另類旅遊產業。根據旅遊業者組織的資料估計,2014 年全球有超過 100 萬名遊客參觀了貧民區或貧民窟。「關注旅遊」(Tourism Concern)組織的總裁馬克‧沃森(Mark Watson)表示,每年約有 4 萬名遊客拜訪巴西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的貧民窟;而在南非,每年約有 30 萬人拜訪開普敦(Cape Town)鄉鎮;每天有上千人參觀位於首都約翰尼斯堡(Johannesburg)郊區的知名貧民區索維托(Soweto)。印度的達拉維(Dharavi)、肯亞的基貝拉等,也都有旅遊業者提供貧窮旅遊的行程。其中有些方案還包括食宿,可以讓遊客在貧民窟度過 1、2 個晚上。
是窺探或培力?貧窮旅遊的爭議
貧窮旅遊的型態帶來許多爭議。支持者認為,旅客總是會在當地消費,例如購買食物或紀念品,因此有助於增加居民的收入與工作機會。即便是外來的商業公司規劃的行程,遊客所繳交的團費還是會有一小部分流到居民手上。因此貧窮旅遊在經濟層面上對當地居民有益。
而在社會層面上,在當地民眾一同參與的狀況下,居民們可以訓練自己和外界互動的能力,也可以將社區的文化或能量傳遞出去。這對於居民來說也是一種培力(Empower)的途徑。對於來訪遊客,他們透過親眼目睹、親身體驗,甚至和當地居民的互動,可以更認識社區歷史和現況,改變對貧窮的刻板印象。甚至還有可能會為貧窮議題貢獻自己的一份心力。而透過更多國際訪客來到貧民窟,也可以讓該國政府感受到更多改善貧民處境的壓力。
另一方面,質疑或批評的聲浪也不小。反對者認為,貧窮旅遊讓當地居民像是動物園中的動物一樣被獵奇觀賞。同時,遊客長驅直入他們的社區,甚至踏進他們的住處,對著居民或環境猛拍照,都是侵害居民隱私的行為。加拿大安大略的布洛克大學(Brock University)旅遊與環境系教授大衛‧芬內爾(David Fennell)就質疑:「你希望讓人們每天,或每隔一天在你家門外駐足拍照,然後觀察你的生活嗎?」他認為,貧窮旅遊只是旅遊業發現了另一個利基市場,而真正的目的是讓西方遊客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更加滿足。「這讓我內心肯定了我有多幸運,而這些人有多麼不幸。」他說。
此外,批評者也認為,貧窮旅遊經常扭曲了貧窮的樣貌,要不就是迎合遊客的刻板印象,要不就是過度美化、浪漫化貧窮的生活,或是只呈現正面積極的形象。而遊客通常也並不想深入認識貧窮問題,對於和當地民眾互動興趣缺缺。他們多半只是想在短短幾個小時的行程中拍照留念,證明自己到此一遊,或是拿來和親友炫耀自己的特殊體驗。
對於地方經濟的影響,恐怕也不如想像中美好。英國萊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Leicester)組織政治經濟學講師,同時也是《看見貧民窟》(Slumming it)一書作者法比安‧弗瑞澤(Fabian Frenzel)就指出,一方面,貧民窟居民最終從遊客手中拿到的錢非常少。另一方面,這些錢相較於要處理全球性不平等所需要的資源,可說是微不足道。在「關注旅遊」組織針對貧窮旅遊議題所製作的報告中則表示,如果是外來的團體或旅行社舉辦的活動,當地民眾可能很難從中獲益。但即便是當地的團體或地方居民自行開設的公司,也經常是由既有的地方派系把持掌控,這些錢很可能大多還是流向了貧民窟裡的毒販或幫派分子。
你想體驗貧窮嗎?貧窮旅遊行不行?
在這些爭論中,不意外的,旅遊業者或地方團體工作者往往傾向正面肯定貧窮旅遊的意義與影響力;而知識份子或學者多站在反面。貧民窟居民的看法則是相當紛雜,並不一致。
儘管我們知道貧窮旅遊所帶來的各種問題與風險,但確實許多社區工作者,或是社區營造團體還是會舉辦社區導覽活動,帶著外來的訪客進入到社區中,其中不乏比較貧窮,或是原住民等弱勢群體的社區。難道這種做法真的完全不可取?還是在一定的條件下,參訪貧民窟確實可行?身為一名遊客,該如何判斷?
在「關注旅遊」組織 2016 年所發表的《貧窮旅遊:幫助對抗貧窮,或是窺視剝削?》報告中,他們給想要參加貧窮旅遊的旅客以下建議──
- 確認自己參觀的目的。
- 事先認識社區的歷史。
- 盡量選擇由當地居民或社區組織經營的旅行團。
- 確認該組織對社區的回饋機制。
- 選擇人數少的旅行團,以減少對當地居民的打擾。
- 選擇步行的方案,而不是搭車。
- 閱讀旅行團的文宣,注意他們形容當地居民的方式是否帶著刻板印象或惡意。詳細閱讀旅行團的說明,裡面應該要教導遊客如何得體地和當地居民互動。
- 最好不要拍照,但很難阻止遊客這麼做。至少拍照前要取得對方同意,事後可以將照片透過信件或 email 分享給對方。
- 不論是買紀念品或是飲食,在當地消費是好事。
- 可以考慮捐款給當地的非營利組織。
- 了解導遊或參與進入旅行團的當地居民是否拿到公平的薪資。此外,在參訪結束後也可以給導遊小費。
- 大部分的旅行團都會安排至少一個家訪,拜訪當地居民的住處,請確認居民是否獲得相應的補償。
- 注意旅行團的工作人員是否樂於和當地居民互動,接受他們的意見回饋。
當然,能夠完全符合前述這些條件的旅遊方案恐怕並不多。況且,只要有需求,就會有市場,實際上也根本不可能禁止貧窮旅遊。此外,隨著這項產業的發展,越來越多的貧窮旅遊興起。一方面,當地居民未必真能從中獲得多少好處;另一方面,很可能還會給當地社區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負面效應。
孤兒院公益旅行,反使孤兒院數量成長
以柬埔寨近年的「孤兒院公益旅行」為例(參考:評論:孤兒院是筆好生意?談談柬埔寨的公益旅行災難)。
近年來,參訪柬埔寨的孤兒院已經成為當地的熱門旅遊行程之一。同時,許多國外的年輕人也選擇以「志工旅行」(volunteer tourism)的方式到柬埔寨孤兒院擔任志工。這些都使得在柬埔寨經營孤兒院,逐漸成為一筆有利可圖的生意,也因此產生了一些扭曲的現象。
首先,經歷 1970 年代「赤色高棉」之後,柬埔寨的社會經濟狀況都逐漸獲得改善。理論上全國失去父母、流離失所的孤兒應該要越來越少。但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ted Nations International Children’s Emergency Fund,UNICEF)在 2011 年公布的報告指出,2005 年至 2010 年,6 年之間,柬埔寨的孤兒院數量成長了 75%,近 12000 名兒童生活在 269 所孤兒院當中,其中只有 21 所是公營,248 所為私營。
此外,也有人指出,沒有登記在案的孤兒院其實數量更多。當中許多兒童其實不能算是孤兒,44% 的院童是由自己的父母或家人送到孤兒院,只有 28% 的院童失去雙親。柬埔寨當地的非營利組織「友伴國際」(Friends International)的主管瑪利亞‧科賽(Marie Courcel)認為,旅遊業的興盛是促使孤兒院增加的因素之一。
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支持下,友伴國際發起了「兒童不是觀光景點」(Children are not tourist attractions)活動。在活動頁面中,他們指出,為了獲取捐款,孤兒院院方會訓練院童表演歌舞等以取悅遊客。此外,院方亦有可能刻意虐待院童,或是不改善孤兒院的環境,透過維持孤兒悲慘的形象以賺取捐款。而院童在頻繁與陌生遊客接觸的過程中,不僅有潛在的風險,亦可能養成向遊客索討物品的習慣。甚至,因為孤兒院迅速成長,孤兒數量已經「供不應求」,還發生過孤兒院向當地民眾付費購買兒童進孤兒院的案例。
友伴國際呼籲來到柬埔寨的遊客,不要再參加參觀孤兒院的旅遊行程。
「貧窮」難道不該被改變嗎?貧窮旅遊的能與不能
大規模發展貧窮旅遊,不僅有倫理上的疑慮,也可能產生各種衍生的問題。此外,將貧窮議題轉變為一種觀光商品以吸引遊客的同時,就會面臨邏輯上的矛盾──如果要持續吸引遊客,就要維持貧窮的樣貌。但問題在於,貧窮難道不是一種需要被改變或改善的現象嗎?
如同柬埔寨的孤兒院,其經營模式仰賴悲慘的孤兒,如果孤兒不夠多,或是不夠悲慘,就無法繼續賺取捐款,院方就得透過購買兒童以及虐待兒童,讓他們看起來「足夠悲慘」。貧窮旅遊是否會造成類似的情形?當地居民是否會變成得透過「演出貧窮」來吸引遊客?
在相對嚴謹的條件下,貧窮旅遊當然可能成為社區工作的一環,或是社區培力的途徑之一,也可能為當地居民帶來更多的經濟收益。即便如此,這項工具的侷限也相當明顯──貧窮旅遊無力應對大規模的貧窮問題。
一方面,一個國家的貧民窟形成往往有其特殊的背景環境,例如城鄉發展問題、失業問題或是種族問題等;貧民窟一詞也往往意味著當地居民缺乏教育、醫療衛生、交通、用水、電力等公共設施與服務。這些雖然可以透過民間團體推動一些工作項目局部性改善,最終仍得由該國政府端出政策解決。此外,貧民窟的人口往往在數 10 萬人以上,例如前述肯亞的基貝拉貧民窟居民人數就高達約 100 萬人。貧窮旅遊就算再怎麼興盛,對於這麼龐大的人口群而言,其助益也僅僅是九牛一毛。
貧窮體驗在臺灣:街友體驗活動的爭議
或許因為旅遊行為本身的入侵性質,長期以來學界和實務界就有不少關於旅遊倫理的探討。當這些旅遊倫理議題遇到了相對弱勢的窮人、原住民族或是少數群體時,其爭議就更為尖銳。純商業性質的貧窮旅遊問題很多,但即便是帶著善意規劃的貧窮體驗,也無法自外於這些爭議。
日前,專欄作者卞中佩於網路媒體《報導者》撰寫「貧窮體驗可以有更基進的想像」一文,批評國外的貧窮旅遊多半消費了窮人,但無助於解決貧窮問題。文中帶到臺灣團體「人生百味」所舉辦的「城市狹縫旅行團:一起看見『貧窮人的台北』活動。他認為這類的活動,相當於「臺灣版的貧窮旅遊」。
他的說法,引發了後續一些討論。人生百味的發起人之一巫彥德投書回應,表示舉辦這類活動是希望民眾能親身體驗無家者的處境,未來能對他們多一些同理心;而近幾年來舉辦多場街友導覽與體驗活動的芒草心協會理事長曾文勤,亦撰文喊出「將貧窮體驗作為一種倡議手段」的說法。
不管是人生百味或是芒草心,都是耕耘街友議題的團體,而非單純兜售貧窮旅遊行程謀利的商業組織,對於國外貧窮旅遊的批評,恐怕不適合全盤直接套用於他們身上。然而,卞中佩的提問仍有其道理:究竟貧窮體驗活動能夠帶來什麼?能否有更基進的想像?對此,曾文勤的回答比起巫彥德又更進一步。她認為,「貧困/無家者的結構性成因很複雜,牽涉到居住政策、貧富差距、勞動保障、青年貧窮、產業結構變遷等,這些都必須從國家政策的高度才有辦法對症下藥。」因此,透過貧窮體驗,讓貧困者成為發聲主體,並且讓參與者對話、同理及反思。這樣一來,貧窮體驗可以是一種有效的倡議手段。
貧窮體驗不該停留在個人感悟層次
一般來說,倡議奠基於對社會問題的分析,接著再提出解決或改善此一問題的具體方案。例如,勞工希望能縮短工時,所以倡議修改《勞基法》中的相關規定。然而,順著曾文勤的說法,我們難以看見她在文中所說的「倡議」是什麼?
同時,在芒草心協會的官方網站上,我們可以到許多對街友的服務方案,但並未看到他們具體的倡議訴求。對芒草心來說,他們對街友問題的分析是什麼?相對應的倡議方案又是什麼?貧窮體驗活動如何成為有效的倡議手段?人們參與了精心規劃的街友體驗活動,有所對話、有所收穫跟學習,這跟倡議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舉例而言,人們並不會僅僅因為有所體驗就自動跟倡議發生關係。就如同,不是所有人小時候體驗過被老師體罰、對教育制度有所感悟,就會接著「自動參與了教育改革」。最終,還是得由教育改革組織將這些個人的體驗和制度改革的倡議相連結,透過這樣的方式號召人們參與投入,並促成制度或政策上改變。
如何讓貧窮體驗活動不是單純的消費,而能夠有更積極的意義?規劃得當的體驗活動當然會開創一些可能性。但對於組織來說,如何讓這些可能性更多的和自己的目標與行動結合,而非僅停留在個人體悟與感受的層次,或許可以進一步思考與規劃。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