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幹我們這行的,都是呷藥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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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幹我們這行的,有很多人只是在青中壯年時「吃老本」的打拚。到了大概 50 歲後,每個師傅身上都會開始留下一個個不同的傷痕或病痛纏身。工地現場的醫藥箱,最常被師傅們拿去使用的就是止痛藥。往往優碘紗布棉花繃帶可以放到過期,但總有工人前來索取止痛藥。

當然我也必須承認自己也是其一,我也有和他人不盡相同的常備藥品,即使現在的工作已經沒有了工務所,但我的隨身包包,以及公司車上仍放有止痛藥。並且在淋雨工作後,那頭顱發脹的狀況下就會吞下一顆。

另一個則是支氣管擴張劑。隨著自己逐漸有了運動習慣,倒是比較少用到。

說真話,我到現在還是搞不大懂那些止痛藥的差異。師傅們也搞不懂。我們對這些藥品的最大理解程度就是口耳相傳,有些師傅非普拿疼加強錠不吃,有些人,例如粉塵甚大的木工泥作,則是一定要吃專門的鼻塞喉痛膠囊,久而久之,每個人都有一些私傳的口袋藥品。男工們普遍相信,這些藥品配上高粱酒後藥力更強,因此真的有師父將高粱酒裝入水壺中,和止痛藥物一併服下。

女工們則比較流行使用感冒糖漿,有一種甘草止咳水,據說可醫治百病,從手痛腳麻,到任何呼吸道疾病,一飲成效,沒有什麼是喝一罐不能解決的。另一些女工則是長期負重,一旦天冷氣寒,便立即喘不過氣。我因為有這種經驗,備有支氣管擴張劑,也幫過不少工地女工。往往在地下室暈眩呼吸困難時,將她們帶到工地外吸入備勞喘便會慢慢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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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往往是老工人,或年紀比我長許多的工人,那一輩分的人才會有的習慣,年輕的工人往往比較會離開工地請假翹頭去就醫,看醫生也是一個在工地過勞時翹班離開的好藉口。但年長的師傅們受到養家的壓力,以及其他師傅的期待,不能隨便請假就醫。每個人都想要健康,但身為領取日薪的人,每一次前往就醫的時間就代表失去一天的薪水。更擔心的,是去看了醫生後發現的醫生警語。

工地的現場工作量繁重勞累,往往食物的分量極大,味道也極重。工地便當不算好吃,很多準時送到的便當往往是 2 小時前做好的,只是加了辣醬油和菜埔而勉強下肚。這些都讓每個師傅有高血壓和心臟病的風險。酒精以及大量的飲料也都傷肝傷腎,但天熱時不靠飲料無法舒緩一身燥熱,天冷時不靠酒精又無法升高體溫。5 年 10 年下來,原先一身精瘦的鮮肉都會成為和我一樣,兩臂結實壯碩、但肚腹凸出的大叔。

身為工人,要保持健康其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任何人都會有身體上的毛病,但有錢人可以在病情惡化前得到良好的醫治,中產階級們往往有時間,給薪的休假和特休假是坐辦公室的人可以去的,下班的診所也隨時敞開。

而真正的工人階級往往不願前往,老師傅們不習慣於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並且擔憂慢性病的醫治將花上大筆開銷,加上這些過勞的師傅們所得到的醫生建言,千篇一律的難以和現在的工作互相配合──孩子上大學的生活費和膝關節開刀手術的一個月修復期勢必不可兼得。該犧牲哪一方面不言而喻。做不到的醫囑轉換為對醫生的虧欠,從此不再敢面對醫生。繼續使用麻痺的藥物配合高粱飲下,只能在廟宇前求告,期待著兒女長成後,自己還能支撐。

有些則是轉往偏方,迷信吃了某些來路不明的藥物可以解決這些困境,然後陷入更嚴重的病痛和依賴。花費了大量金錢後換來回到醫院裡被醫生斥責的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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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從牙醫到骨科,慢慢的,每一個醫生的診間大門都再也不敢跨入,無臉面對醫生的內疚轉為自我欺騙,覺得看了也沒用,還是回到一些診所自費注射一針止痛劑,然後拖著身體再前往工地現場施工,灌下甘草糖漿和高粱普拿疼。有些運氣好的,等兒女漸長時,通常是女兒死拖活拉的帶到醫生面前,像個小孩一樣招供生活作息,差一點的,就等到再也不能支撐的時候一次倒下。一人倒全家哭,還能看得到面的,大概也無法再回到過去正常的身體狀況。

有些人回到家中,成為一生中在最後幾年拖累家庭的重擔,然後痛恨自己失能的無能,變本加厲的飲酒止痛解憂。有些則終年閒晃,離開家中發現毫無未來。有的甚至放棄一切,在戒治所旁尋找更強的,稱之為毒品的藥物。過去在西部沿岸,師傅們都知道某些稱為毒品的藥物注射後飲下烈酒,即可結束一切痛苦,醫生也會體面的開設死亡證明以支領保險。這傳言已久,我卻不敢前往細問。

現在的健保已經不會鎖卡,我都告訴這些師傅,前往診所好好看病,注射疫苗,但多數師傅一笑置之。他們能不看醫生就不看醫生,車上以及包包內,依然放著他們私傳的藥品組合。

這些藥方依然存在。完全沒有比正規醫療便宜。只是不捨得見到身邊的人,聽到自己身體真實狀況時,無比擔心卻又無能為力的面容。


本文獲作者同意轉載,原文刊登於此

作者介紹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