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常」與「通報單」只是一線之隔/路怒父母的社會支持在哪裡?(上)
10 月 16 日,臺中社會局獲通報,朱姓單親媽媽多次在社區大庭廣眾下打罵讀小四的女兒,社區住戶屢勸無效,檢舉人提出女童在電梯內遭母親粗暴狠扯頭髮的影片,當夜社會局緊急將女童安置。
因為有「明確」的肢體暴力,女童進入兒少保護,朱姓媽媽也必須接受親職教育,換句話說,明確可鑒的「肢體」暴力致使這個家庭進入服務。然而對孩子而言,所承受的傷害,真的只有肢體暴力嗎?
在新聞中,和父母「路怒」有關的事件並不罕見,民眾拍下並引發後續討論,追蹤報導往往可見路怒背後的隱情,呈現家庭在經濟、社會支持的單薄與弱勢。而在生活中,父母「路怒」的現象亦充斥城市各角落:女性照顧者(媽媽)較常以轉身離開的方式向孩子表達憤怒,孩子則在身後尾隨哭泣;男性照顧者(爸爸)則以「大聲訓示」、講道理居多,這些景象讓駐足觀看者感到窘迫,干預、不干預都無所適從,但也讓我們好奇,路怒父母的內在是否有我們不解的隱情與脈絡?
多數人渴望自己是正向、「有能」的父母形象,「路怒」這個話題實在不易談論,許多父母接受採訪時表示,自己已經「遺忘」了當時的情境,或對這樣的心情「開不了口」。NPOst 採訪到 4 位背景迥異、較常發生路怒的父母,從各自的敘事角度一探路怒現象背後的複雜成因:憤怒當下,究竟是什麼議題扣連著壓斷了理智線?懊惱之餘,又怎麼進入深度的自我對話?養兒育女,又是一份怎樣的甜蜜與沉重。
複雜的家庭動力,因為壓抑而路怒
「我身體裡住著 2 個人,時而慈愛,時而猙獰到我自己都不認得。」傳統大家庭的長媳阿繪這麼形容自己,回憶起印象最深刻的路怒經驗:「孩子大約 3 歲時因流感住院一週,我是唯一的照顧者,眼看著他熱痙攣、燒燒退退,心裡其實很痛苦。」那時夫家長輩頻頻表示:「沒有那麼嚴重,出院就好了。」
聽著這些不痛不癢的話,阿繪的焦慮在忙碌的陪病中從未有機會吐露,出院後孩子尚未完全康復,長輩在阿繪反對下抱著孩子出門買玩具,「孩子聽到我說『不行』還是出門了,那個畫面讓我很火大。後來我衝去百貨公司找他們,看見孩子高興抱著新買的玩具,我衝過去扯開玩具打他的手心⋯⋯」單就這個畫面來說,讓人們對阿繪的歇斯底里感到不解、對驚愕傷心的孩子感到心疼。
而阿繪提起,路怒前後,「聽覺」往往占了關鍵地位,「例如孩子一直問問題,一開始我當然會很溫柔的回應,直到回應的速率跟不上他逼問的速度。」阿繪形容這些聲音在自己的腦袋裡,好像一直往上「堆疊」的積木,然後會在一瞬間「崩塌」:「到底有完沒完!閉嘴!」
「聽覺」的敏銳與否跟家庭生活有關,「我們是大家庭,光吃飯這件事,身為媳婦就不能好好吃,大家的意見很多,有些人覺得要用剪刀剪食物,有些人覺得不必、按照孩子的食量添了飯菜,公公卻嫌少、一下婆婆又責問你為什麼沒有幫孩子夾哪個菜,你就要趕快站起來幫孩子弄,或是解釋說:『那個菜有夾過了。』。」阿繪說:「結婚這麼多年,真的感覺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久而久之阿繪的「聽覺」被訓練的很靈敏,可以聽見任何家庭成員的評論,卻聽不見自己孩子的需求。
然而在公共場合發怒,不會感到困窘嗎?對於這個提問,阿繪說:「做父母的被困窘習慣了。孩子在生活的細節處,會製造很多困窘給你。」例如聚餐時大家坐定後,阿繪也期待好好吃頓飯,這時候孩子卻說他要「大便」,「吃飯的時候,他想要大便,跟他講過很多次,不要在大家面前這樣說,但他仍舊這樣⋯⋯」
一般人感覺的「丟臉」,是「父母」這個角色常常經歷的,「有時候會覺得孩子好像要把很多美好的經驗『磨』掉,在我們心裡有一個恐懼──孩子沒有同理心,覺得孩子隨時要『弄』我、覺得自己被威脅,更多時候是『無助』比較多,不曉得怎麼跟他相處,覺得小孩子似乎沒有辦法講道理,不管講多少次都無法記得,想說兇一點會不會比較記得。」這樣說來「路怒」似乎不完全受制於非理性因素。
在大家庭中,阿繪一直沒有辦法照自己的意志管教孩子,「例如我希望孩子自己吃飯,但公婆就覺得:『你為什麼不餵他?』」她發展出的生存策略是盡量忍耐,用所有家庭成員都不會有微詞的方式教養孩子,同時一直有被監視的感覺,「所以離開家到公共場合反而自由,覺得『終於可以愛怎麼管就怎麼管』,也好像要把平常累積的那些不開心一股腦宣洩出來。」阿繪認為,在路怒的情境下,如果外人來勸阻(包括自己娘家的媽媽),好像都會適得其反:「我會更加生氣,因為這讓我聯想到平常無法做主的自己。」
知道自己不能哭,於是任憑女兒哭
然而,類似阿繪這樣「壓抑」而後「路怒」的經驗類型,其實並不侷限於「婆家」。單親媽媽 Alice 未婚生子後,與「娘家」同住,卻也面對相似的家庭動力:「我的壓力來源來自父母,他們是我的父母,在用詞上因此更加直接。」Alice 忘不掉一個畫面:「女兒剛出生時,腸絞痛常常哭,我爸爸跑來房間門口瞪著我們,責問:『妳做母親的,為什麼沒有能力安撫她?妳會吵到別的鄰居。』這個畫面在當時讓我感覺非常傷痛。」
也因此,孩子大一點方便帶進帶出後,Alice 便常離開家,在城市各角落構築他們的親子時光,「有時我們在便利商店用餐,我就順便把功課看一看」。孩子 3 歲時,較常發生的路怒經驗是:「2 + 3 = 5,這麼簡單,妳為什麼都聽不懂!」Alice 會咆哮著:「我已經拿東西給你看了,妳為什麼還是數不出來!」憤怒當下聯想到的是:「如果她考不好,我父母會罵我。」Alice 當然也會意識到旁人的眼光:「店員一定覺得我是一個很爛的媽媽,周遭的人對我的評價一定很低,可是我沒有辦法克制。」
「我的情緒需要宣洩,但不適合在任何人面前,我習慣帶著她去校園散步,會在某個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大哭,女兒看到會對我說:『媽媽,妳感冒,流鼻涕了。』」女兒進入學齡後,Alice 盡量不在她面前展現脆弱,「我通常會去看電影,利用電影院黑漆漆的,大家都看電影,沒有人注意到你時哭。那時候,我會覺得不用再偽裝。」即便和女兒一起看輕鬆的卡通,Alice 也會掉淚:「我發現,其實我們平常不哭,不是因為心裡不悲傷,而是知道自己不能哭。」
有時,Alice 會「任憑」女兒在公共場合大哭,「我沒有去阻止她,因為我被壓抑慣了,我不想要壓抑我的女兒,就像我的父母壓抑我。妳可以在路上大哭,也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也因此,外顯來看是一個路怒、不理會女兒感受的媽媽,但內在運作著阿繪的體會與看法:「那種時候我最需要的是『leave us along』(別管我們!),讓我們把事情處理完,讓我跟女兒的情緒都宣洩掉。」
不敢在夫妻關係中起衝突,對孩子起衝突「比較容易」
於受暴婦女領域服務多年的社工師小陳,認為自己的路怒行為來自非常嚴格的先生,「他對於孩子的很多細節都很重視,很多層面都非常焦慮,比如看到其他小朋友用球丟兒子,兒子當下沒有閃躲,他會立刻暴怒、突然拉著兒子的手離開,他的心情原本是心疼兒子,但他選擇用『罵』和說教的方式,告訴兒子他所重視的事情:『你不可以被欺負!』」
小陳認為自己某種程度承接了先生的焦慮,育兒的頭幾年路怒的情形比較嚴重:「例如搭電梯的時候,兒子有時不給我牽手,一講再講還是不聽,我就會開始抓狂,我會直接聯想到我先生對我的要求,然後反映在兒子身上,直接飆高聲音罵他:『你不曉得爸爸會怎樣嗎?你等下跌倒爸爸會開始生氣,為什麼還要這樣?』」小陳開始重複所有先生可能會有的擔心和想像,「對我來說這已經不是講道理,而是抓狂了。冷靜下來之後你會想,其實他也才 3 歲,對他講這些,我到底是在幹嘛?」
矛盾的是,這樣失控猙獰的模樣,小陳有時害怕被先生看到,有時又好像故意要演給他看,「這幾年比較清楚意識到,我把我們夫妻關係的不滿投射在孩子身上。」小陳服務的族群是家暴婦女,她自己長年受性別平等的養成與薰陶,但她形容自己還是「很華人」,婚姻生活中不太直接與先生起衝突,「我會盡量想,算了,忍過去。」但小陳也發現到自己身上的「不一致」:跟孩子衝突,比跟身為「成人」的先生容易得多,「好像我們都把暴力投射在比較弱小的對象身上。」
其實這樣迴避衝突的心境,不只運作於女性。路怒爸爸 Eric 在職場上處理衝突游刃有餘,但在家庭生活裡,卻也運作著相同的「迴避」:「在公共場合,我的理智線會斷掉通常是因為看到孩子一直『盧』我太太,而太太對孩子的需求沒有回應,我看到這個畫面會心生不滿:『妳為什麼要這個樣子?』這些情境讓我緊繃,我就會大聲訓斥。但因為通常小孩剛好有犯錯,所以我會先針對小孩,憤怒也會轉嫁到小孩身上。」
跟孩子一起,努力面對世界
路怒後,孩子的心受傷了,父母狼狽又尷尬,社工師小陳是這樣收尾的:「半小時後,我會跟兒子說:『對不起⋯⋯媽媽是因為⋯⋯才會這麼生氣』,把我心裡的每一層講給他聽,問他:『你願意原諒我嗎?』然後跟兒子抱一下。」這一方面出自社工的養成,一方面小陳記得在自己成長的過程,父親也曾在暴怒後選擇寫信跟小陳道歉:「雖然之後父親依然故我,但回想起來,記憶裡會有這個畫面,覺得父親有真實的情緒,跟他感覺比較親近。」
現在如果小陳在路上看到路怒的家長,駐足觀看的時間會比自己還沒當媽媽的時候長,「我不會明目張膽的看,會假裝沒事,坐在旁邊,因為家長如果察覺到路人的『側目』,通常會更火大,可能會拉長說教時間,或是壓低聲量但更嚴厲。」知道家長當下正經歷的張力已經很大,小陳不會馬上插手:「兒子有時候又很愛問,我會故意解釋給兒子聽:『每個爸爸媽媽都會有壓力很大的時候⋯⋯』讓路怒的家長知道,其實有其他人知道你的心情、給予他們支持。」
耐人尋味的是,4 位受訪的路怒父母經歷這些親職困擾,卻都不曾向正式單位求助。Alice 習於運用同質的網路社群(如單親媽媽社團)抒發心情、互相打氣,也在宗教、靈性的範疇得到一些協助:「我信仰的宗教,讓我相信我們不曾孤單,這觸及到我內心深處身為單親媽媽的需要。」
小陳認為女性對「自我」的照顧在生活中常被「重新排序」或省略消除,「媽媽其實要的不多,如果可以偷一點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實就很開心。我偶爾會請個假,然後去按摩。對我來說偷一點這樣的時間,回到家裡,也比較有能量跟孩子相處。」
Eric 則認為:「現在資訊獲得很方便,不一定要面對面,如果要使用諮商,我覺得雙方都要到,單方面的『訴苦』,可能不是我想要的。」阿繪則擔心不在傳統婚姻框架中的助人者,可能聽不懂她的糾葛,倒是曾經嘗試看精神科,「醫生開藥給我,其實我都沒有吃,藥袋後來被先生看到,他非常驚訝,想知道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意外的契機讓阿繪有勇氣跟先生袒露感受,先生變得比較支持她,阿繪也較有能量歸納讓自己情緒不穩的情境:「現在我不會勉強自己參與所有的家族聚會,我的『自我照顧』就是利用孩子上學時好好的吃一頓早餐,光是理解到自己的這個需求,就讓我很開心。」
阿繪常在深夜瀏覽小孩照片,對她來說是情緒的自省與沉澱,「幼兒園畢業照裡,我的孩子不開心。他那天本來快快樂樂出門,但因為上學路上被我罵了一頓,照片裡他盡力擠出笑容。」阿繪看到這張照片會想掉淚,「孩子很努力的面對這個世界,我也要努力當一個好媽媽。」
「日常」與「通報單」,僅一線之隔
Alice 則提起一樁令人心折的回憶,「女兒 1 歲多的時候,我對她說過很殘忍的話:『我不要妳了,我要把妳丟到垃圾桶。』當時女兒默默的看著我,然後轉身背對我:『妳要吃什麼吐司,我做給妳吃』。」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Alice 的心情緩和下來:「我要吃巧克力。」女兒說:「好,我來做巧克力吐司。」Alice 感受到,孩子對大人的愛,往往是無條件的。
相對於路怒媽媽心裡很多的轉折,路怒爸爸 Eric 的思考比較放在大環境對父母角色的形塑,如職場的請假制度:「夫妻 2 人都要上班,小孩卻生病了,這種『突發』狀況讓我痛苦指數最高,如果沒有好的方式去解決,就會演變成更大的衝突。」Eric 也認為臺灣的公共空間不是友善的育兒環境,必須時時警惕,因而父母在公共場合就很緊繃,容易因為孩子的危險舉動而發飆。孩子如果掙脫父母的手自行探索,父母的焦慮感馬上會扣聯到交通意外或對於社會案件的恐懼,「有時不完全是孩子的舉動危險,而是環境中的危險因子太多。」Eric 說。
因為生兒育女後面對過這些窘境,服務案主時,小陳的立場和態度就比較寬容:「我的工作很常碰觸到夫妻衝突衍生的親子困擾,以前會覺得這些事情很『大』、很嚴重,當我自己經歷這些,才儼然發現這是夫妻關係、家庭生活的『日常』,有些人的日常可能很容易擦槍走火、變成『通報單』,而有些人的日常,他們可以用一些方式解決,閃一下、躲一下,等情緒緩和一點再來處理。」
接下篇:父母有可能「恨」孩子嗎?/路怒父母的社會支持在哪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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