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錢就好啦!」的援助思維,形同階級霸凌/NGO 工作者的日常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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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作者提供

墨西哥,恰帕斯州。

聖克里斯托瓦爾,小鎮裡的人潮始終來來去去。

何必麻煩?給錢就好啦!

再次見到康次已是數個月後。

「嘿,Amy,你的計畫進行得如何了呢?」

「嘿,康次,不錯呀!一切都在規劃中⋯⋯」我簡單向他分享了我們正進行的計畫與招募事項。與他的機緣起於 2016 年初,我乍到聖克里斯托瓦爾時,為更了解當地的瑪雅原住民文化而透過沙發衝浪網站所舉辦的活動認識他。康次是西班牙裔與原住民混血(Mestizo),典型的墨西哥人,在墨西哥恰帕斯州數略次於純西班牙裔的二等階層,有資產、受過良好教育,並且有自己的餐館。

那時,目睹原住民孩童不分早晚在街上販賣零售物與清拭皮鞋的我曾懷抱滿腔熱血,興奮的向康次描述自己對於幫助當地原住民社群的意願與執行想法,對此,他只是挑了眉,不置可否的笑問:「怎麼不直接給他們錢就好了?或者跟他們買些觀光性紀念品?」這傲慢的譏嘲像個火辣的巴掌,迎面搧來,並輪流由數個相似背景的當地人接手,一掌搧過一掌:「他們需要的是錢啊!」、「反正他們有錢就開心了。」、「給幾個錢打發他們就好了。」、「對於他們這種人,給點小錢就可以了。」、「他們不過是要錢去買酒的社會敗類,你幫再多他們也不了解。」⋯⋯

最初的刺痛是震撼,彷彿有些什麼就地粉碎,或許是信任,或許是天真,或許是聖克里斯托瓦爾燈紅酒綠十里繁華的 Guadalupe 觀光大道,倒也說不清,熾熱中只覺一記難堪當頭劈下,而後是盛開來的憤怒,直竄到底,烈烈燎出更為燦亮的決心。我以仍不流暢的西班牙文和在街頭賣藝賺到的些許零錢,毅然投入所有計畫的推動

「看來進行得還不錯啊!但你何必給自己找那麼多麻煩呢?給他們錢就好啦!反正這些原住民們也只想要錢。」康次評論著,便分享起他同幾位長住於此的歐美友人正推廣的新計畫:家庭有機,在自家庭院種植自己所需的有機食品。

「怎麼不跟市場的原住民們買呢?他們也都是在村莊裡的自家後院或社群集體進行的有機種植啊!這樣還可以同時幫助他們。」我問。

康次古怪的盯著我,彷彿我說了什麼天方夜譚一般,半响才緩緩回道:「我都在超市買的,比較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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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級霸凌:切割原住民血統

這座美麗的殖民小鎮,最初僅有西班牙裔得以居住於此,原住民被禁止入城;如今,原住民多半仍居住在小鎮周圍的村莊,早晚出入小鎮,在街上晃悠著販賣手工藝品與擦皮鞋,小鎮則以 Mestizo 為主要住民。早已於世紀初轟然倒下的城牆,始終在那兒,未曾動搖,原住民始終是此地的牆外之人,在牆外的叢林過著樸素而灰褐的生活。

在他們(Mestizo)的眼底,原住民們似乎是遙遠而面目模糊、沒有人格的一團黑影,如博物館裡隔著玻璃櫃所陳列的、年代久遠、帶有神祕詛咒、樸素而平扁的面具,適宜保持謹慎的距離。

艾嵐尹向我解釋道:「在墨西哥,尤其是以瑪雅原住民為主的恰帕斯州,Mestizo 是極力想撇清自己的原住民血統的,彷彿通過某種斷絕宣告,就可以擺脫血液裡的古老文明,而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社會地位與形象立場便可以有所提升。在臺灣,你們的原住民混血,不也總極力想撇清自己的原住民血統嗎?而如若是歐美混血則顯得高人一等,一如大眾對美白的瘋狂追求,彷彿膚色較淺就是美的象徵。」來自墨西哥北方沙漠的艾嵐尹因藝術計畫曾在臺灣住了一年,對臺灣的風土民情多多少少有自己的見解。

艾嵐尹所言確實,但就臺灣原住民的部分,似乎外觀從來就不是多麼鮮明的象徵條件,而墨西哥的西班牙裔、Mestizo 混血與原住民的不同卻是顯而易見,社群與階級亦由此劃分,殖民時代從未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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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麼我的那些 Mestizo 友人會對我的原住民援助計畫有那樣譏嘲的反應呢?」我向艾嵐尹訴說著種種故事,順帶解釋著各項計畫背後的意義:如教育、提升文化、幫助原住民們創立自己的獨立品牌以提升經濟能力等。

「一來,他們自認高人一等,不願有所牽扯;二來,對他們而言,原住民一直以來就是做著低落的工作,階級的穩定就該這樣持續下去,這也算是種階級霸凌吧;三來,反正,原住民也討厭他們!對原住民而言,這些混血子孫也是整個系統的推手,幫著剝削他們的資源與財富。所以兩不往來倒也正常。」艾嵐尹說著順手指了間裝潢華美的瑪雅紡織(textile)店,道:「你看,這明明是原住民的文化,亦是由原住民婦女紡織出來,錢卻都是 Mestizo 與西班牙裔的人在賺,也有些是外國人(gringo)投資。他們掌握了知識與資源,消費著原住民的文化;但對他們而言,給原住民一份工作,就是對原住民最大的恩惠與幫助了──這便是你朋友的價值觀,在資本主義下,這些原住民多半屬於未受教育、不務生產、對經濟沒有多少貢獻的類型,所以就給他們點錢、給份工作囉!」

給錢,是階級凝視的手段

階級,或許是一整個系統穩定的根本,但這些人憑什麼建立森冷的隔閡、憑什麼剝奪另外一群人的資源與尊嚴呢?

我想起之前拜訪過的一家由 Mestizo 創辦的 NGO,旨在教導原住民孩童如何成為餐飲服務生,提供觀光客優良服務以賺取足額小費。這確實詭異,怎麼會有以訓練系統奴役為名的幫助呢?而訓練服務生並仲介給餐館酒吧,和過去的奴隸買賣又有多少不同呢?

「『服務生』可以算是一技之長嗎?」我質疑。

「對原住民而言,是的,這便是一技之長。成為服務生是他們在這兒唯一可以進入相對良好經濟環境的方式,觀光客會給他們錢,這也是他們唯一可以快速又簡易賺到錢的方式。」那家機構的創辦人對於我的提問,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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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給錢」,多麼粗鄙而跋扈的方式!

「給錢就可以改變他們的生活狀況嗎?」我再度提問。

「他們需要的就是錢,不是嗎?」他答。

表層的需求或許是金錢,然而這些不確定的金額、這些小費式的甜頭、這些每日的或有或無,從來就不足以真正持續性的提供原住民幫助,更重要的不該是教育以及使用資源的能力嗎?金錢只是個過程,提升整體生活條件與狀況才是「幫助」真正所該導向的最終目標,不是嗎?而在階級、文化隔閡的條件下,在尊嚴不被重視的環境下,在無法平等看待彼此的情況下,甚至在心靈底層的彼此排斥下,「幫助」又怎麼稱得上幫助呢?又有誰願意接受這樣傲慢的幫助呢?

作者介紹

Chinchen.H

2013 ,我揹起了行囊:2 件 T-shirt,2 條牛仔褲、1 本筆記本,以迥別於以往的方式旅行。搭便車、街頭藝術家、沙發客、志工、打工、NGO、酒保、算命師、畫家、街頭音樂家、短期農夫、穴道治療師、模特兒……曾在衣索比亞協助婦女自助協會、在坦尚尼亞協助辦了孤兒院,如今在墨西哥終於創立了自己的 NGO,旨在幫助孩童、保存文化與發展文創。從中東走到非洲,從歐洲走進美洲,從冒險走入人文,從流浪走出 NGO,從天涯走回自我。旅行的意義在於自我的定義與價值的追尋,而我仍在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