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一個是一個」，回不去的梅英姐／《無家者》書摘

編按：

游擊文化與芒草心協會合作的新書《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於去年底上市，囊括 10 位無家者的真實故事，5 位資深社工的真情告白。這些街友，曾經是軍人、商人、工人、保全、更生人、幫派分子、身心障礙者，卻都在社會變遷與個人困境的交織下，流浪街頭。

本篇為其中一位資深街頭社工「梅英姐」的故事，體現無家者與志工之間真誠的羈絆。

 

臺北縣（今新北市）新莊輔仁大學附近的工業區有條走廊上住了一位遊民，一待就是 10 年。露宿街頭的他囤積了許多別人眼中的垃圾，鄰近的社區居民時常向公家單位投訴，但警察基於人權不能驅趕他，區公所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經常派人幫他清掃垃圾、暫時應付社區居民的抱怨。

直到有一天，有人找上了省立臺北醫院（現為衛福部臺北醫院）的志工隊，那裡有個願意幫遊民想辦法的梅英姐，事情才有了轉機。

設身處地，突破心防

原本在婦女團體擔任校園巡迴講員的梅英姐，在一次精彩的演講後受邀到臺北醫院培訓志工，後來更被推選為志工隊隊長。「我把臺北醫院的志工帶上好幾個巔峰，從李登輝到現在，每一任總統我都見過！」梅英姐沙啞卻仍爽朗有力的聲音，有種「不想與人爭、但隨時可以重出江湖」的氣勢！

民國 79 年她剛進臺北醫院時志工有 60 多人，5 年後第一次被總統召見時，已經暴增到 170 多人，向心力強、流失率極低，每位志工還需經歷 1 年的儲備訓練才能正式上線。

在社區居民通報新莊工業區有位遊民後，梅英姐帶著臺北醫院志工隊多次前往探望，但這位遊民一律拒絕交談，對他而言，每個去看他的都是壞人，不是要趕走他，就是要清理掉他的東西。

有天寒流來襲，梅英姐和志工隊再次探望，這位遊民上半身雖然穿著撿來的棉襖，但下半身卻仍是件大短褲，露出黑黑油亮的雙腳。也許真的是凍得受不了，當梅英姐問他要不要用縣政府送的睡袋把雙腳套起來時，他竟然以臺語回應：「不然也好。」這是他對志工隊第一次開口。

著接觸越來越頻繁，這位遊民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友善，每當梅英姐叫他一聲「阿伯」，他都有應有答，甚至願意說出自己的基本資料：「60 幾歲」、「不識字」、「父母雙亡」、「戶籍在戶政事務所」，讓志工隊得以建立檔案。

更熟識一點之後，梅英姐勸他去洗澡，阿伯卻回她：「你們不懂，毛細孔好不容易才塞滿，洗乾淨之後會有多冷！」

隔年春暖花開，梅英姐再度勸說：「你衣服油油亮亮的，拉你一下還會打滑，趁好天氣洗個澡吧？」

「好是好啦，但我沒有衣服可換⋯⋯」

梅英姐和志工隊欣喜若狂，湊了 2,000 塊衝到鄰近的雜貨店買了一堆盥洗用品，連衣服和內衣褲都買了好幾套讓他替換，還跟派出所商借浴室準備帶他來洗澡。

阿伯說：「不用，東西給我，我去教會洗，我平常上廁所也都跟教會借。」

隔了 1 個禮拜後，阿伯竟然還是一身髒兮兮，他告訴志工：「東西被人偷了。」

鄰居告狀：「聽他在騙，根本是他賣掉了！」

原來附近有位貪心的鄰居看到志工買的東西又新又好，就對阿伯說：「反正你用不到，我 200 塊跟你買！」平時能乞討到 10 塊、 20 塊就很高興的阿伯，當然立刻成交。

現在已經不會被騙倒的梅英姐坦承，當年知道阿伯做出這種事時，她和志工雖然沮喪，卻還會幫他找理由：「一定是太困苦了才會這樣。」為了讓阿伯好好洗澡，被夫家訓練到會開大貨車的梅英姐，借了 1 臺 3 噸半的洗澡車，她跳上駕駛座帶著 2 位志工一同殺到工業區，「阿伯，你要洗多久都可以。」

阿伯還真的洗了很久，沐浴出來後，志工將他披肩的長髮剪去，也理掉滿嘴的鬍子，換上單薄 T 恤顯出瘦削身形的他，梅英姐一看，突然驚覺：「阿伯，你比我年輕對不對？」他笑一笑沒否認，梅英姐發現自己被占便宜了，從此不再叫他「阿伯」，改口稱呼他「老大仔」。

「老大仔，你身體這麼好應該去工作吧？在這裡太浪費生命。」

「我是想做啊，可是我沒有錢去找頭路。」

100 人能拉起 1 個人，就是成就

梅英姐的歷練讓她擁有很多人脈，對於求職困難的老大仔，她把自己當行動就業站，逢人便問缺不缺工。

有天回新竹娘家，多年不見的農場夫妻聽說她在做遊民服務，非常詫異：「為什麼要做那個？那種人喝了酒會打人。」

「對，但志工不就是要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嗎？如果 100 人當中能夠拉起 1 個人，也是一種成就感。」

農場老闆聽了略微認同：「他們好不好用？」

「依我的經驗，他們大部分都愛喝酒，你農場如果要餵雞除草，給他一點錢、有吃有住、晚上請他喝點酒，他一定會幫你做好。」

農場位在新竹臺泥纜車的山頭，從臺北開車到農場要 2 個半小時，「如果他不做、老闆不給錢，勢必得走路下山，了不起走到桃園龍潭就累了，走不到臺北縣，臺北縣就少一個遊民。」

老大仔心裡打的主意則是好久沒坐車了，有人要載他出去玩也不錯，如果不想在那兒工作就搭原車回來。

各懷鬼胎的 2 人到了農場後，梅英姐請老闆好好照顧他，隨後就拍拍老大仔的肩膀揚長而去。梅英姐很高興自己為地方上解決了一個頭痛人物，後來忙於其他服務，農場老闆也沒再來電，很快就將老大仔淡忘了。

4 個月之後，梅英姐開車回娘家，經過纜車下方時，突然想起「欸，我丟了一個人在這座山頭耶。」她馬上掉頭上山，靠近農場時，大老遠就看到老大仔還在那裡。

老大仔像是見到親人似的，一見面就滿腹牢騷，抱怨在農場裡天天被老闆娘罵。

「你工作做不好，要請老闆娘教你啊！」

「我問妳喔，雞什麼時候要下蛋，妳知道嗎？」

「不知道，早上吧？」

「對呀，早上我去撿一輪，但老闆娘去檢查時剛好雞又下蛋，就怪我沒撿乾淨，說有機的蛋悶到下午就不新鮮了⋯⋯換作是妳，有辦法嗎？」

「我也沒辦法，但你可以辭職不做啊！」

「我天天都想走，可是你沒留錢給我啊！老闆那麼忙，我也不好意思開口。」

「你不是很會走路？」

「別傻了，荒郊野外，走對了還好，走不對就餓死耶，我在這裡還可以歹活，晚上有酒喝，三餐溫飽。」

老大仔隨後從口袋掏出一疊鈔票，「姐啊，妳看！我的錢！」

「你撿到的喔？」

「哩嘛幫幫忙！妳把我帶到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連『阿飄』都沒見過，哪來的錢可以撿？我自己賺的啦！」

老大仔又從口袋掏出一本存摺，裡面有 4 萬多元存款。

「你賺的錢都沒花喔？」

「哩嘛幫幫忙！妳把我送到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連一個便利商店都沒有，我要去哪裡花？」

既然沒機會花錢，為什麼口袋還要放幾千塊現金？

「妳不懂！老闆教我：對自己最好的加油方法，就是把錢掏出來打招呼，每天清點它、搓一搓，搓到手抽筋，就知道這不是夢，只要我願意，錢會越來越多！」

梅英姐看到老大仔遇到了一個很有智慧的好老闆，開心之餘，她留下祝福、謝過老闆就離開了。

2 大原則，扛起遊民服務

原本只是付出基本人道關心的梅英姐，從來沒想過可以成就一個人、成全一個家庭，老大仔的轉變讓梅英姐對遊民服務有了更深的體會。而她在臺北醫院志工隊的成果，也讓臺北縣政府聘請她去扶植更多團隊，後來更擔任實務工作者組成的「臺北縣志願服務協會」理事長（簡稱「志協」）。除了第一線服務之外，所有臺北縣的志工人力統合、教育訓練、橫向與縱向聯繫全由志協統籌。

有一年，原先負責臺北縣遊民外展工作的機構不再承接服務，社會局的救助科科長找上了志協：「反正你們以前沒錢都願意做了！」

說的也是！於是梅英姐便帶領 2 位社工員一肩挑起整個臺北縣的遊民外展工作，不僅白天要四處奔波，每天晚上還要輪流 on call 待命。

但梅英姐有 2 個原則，第 1 是「喝酒不服務」，只要有酒味，連飯都不給吃。有的遊民氣到在辦公室叫囂，但梅英姐沒在怕，為了保護其他社工，甚至直接嗆遊民到樓下單挑。結果 2 人一起搭電梯時，遊民默默站在一角動都不動，到了一樓也只敢對梅英姐吐吐口水，隔天酒醒了又跑來道歉。

第 2 個原則是持續工作 1 週後，一定要租屋生活。因為遊民最常露宿的地點「火車站」不僅有時間限制，又不時有人鬧事或偷竊，遊民長期睡眠不足，很容易因為精神不濟就丟失工作。為了替更多有能力工作的遊民尋求一個安全的睡眠空間，梅英姐曾向一位關懷遊民的前輩求助。他的基金會每天在各個據點發放餐食給遊民，但前輩有他的原則：「尊重生命，只給飯吃。」梅英姐只好自力募款為遊民租屋，幸虧數年後這個想法獲得臺北縣政府的支持，將市區一棟已燒毀幾十年的廢棄樓房整建成「幸福居」，提供已就業或有就業意願與能力的遊民 3 至 5 個月的安全居住場所。

甘願，是最核心的價值

梅英姐坦言：「這個族群不可能 1、2 次就成功，有時甚至會讓你氣到搥胸頓足放棄他、讓他回到外面漂泊一段時間；但眼淚擦一擦，等氣消了，他還是家人，當他想再試一次，你還是會想重新拉他一把。」

百分百的媽媽性格，不怕被需要，就怕需要她的時候沒找她。

「連遊民都笑我『刀子嘴豆腐心』。」以前常常被梅英姐修理的遊民，現在聽說梅英姐不再接外展了，他們有的掉眼淚，有的則是非常老實的說：「姐啊，妳壞歸壞，我們還是比較懷念妳耶！」

服務遊民後，人生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梅英姐竟然套用偶像劇的臺詞：「回不去了！」

為了融入遊民的文化，梅英姐再也沒機會穿回那些漂亮的禮服，「現在我的『氣質』只能靠喝汽水了！」但她說：「甘願！」

甘願，是她認為當志工最重要的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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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NPOst 經授權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