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教出好孩子,為什麼他成為殺人犯?/《教出殺人犯》書摘

編按:

大家都想要教出「好孩子」,為什麼還是會出現「殺人犯」?

光現出版於今(2017)年 6 月出版《教出殺人犯》,作者岡本茂樹(Shigeki Okamoto)於大學教授課程、從事研究,同時也致力於協助更生人重生。岡本茂樹走訪少年輔育院(少輔院)揭露受刑人如何在社會化的過程中走上「歹路」,並往深處挖掘犯罪的根源,往根源看見腐爛不堪、因過往痛苦經驗而拒絕面對真實感受的心。

岡本茂樹指出,2012 年日本觸犯刑法的少年再犯率高達 33.9%,亦即每 3 人便有 1 人會重覆犯罪;成年人更高,為 45.3%,這表示現行的受刑者處遇方式──抓進監獄關起來,根本沒有發揮減低犯罪率的效果。

岡本茂樹由此提醒:若真正要協助受刑者更生,他們需要的將不會是「懲罰」,而是協助受刑者們勇敢面對真實感受,包括所有過往經驗帶來的情緒──苦痛、壓抑、害怕等,一如參與撰寫本書序言的臺大教授李茂生所言如果一個人學會的是求助、而不是忍耐跟壓抑,他才有辦法抒解痛苦而非爆炸。如此,受刑者真正回歸社會才有可能發生。

本篇為此書第一章〈那個笑容開朗的「好孩子」為何會犯罪?〉之後半段,岡本茂樹以和受刑個案實際接觸的經驗,指出犯罪可能的「養成」途徑,以及現有懲戒模式必須轉換的重要性。

 

文/岡本茂樹   譯/黃紘君

「說老實話,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受害人的事!在監獄裡聽到的很多都比我更惡劣。回到外面的世界(社會),感覺還會再做出一樣的事。」

這是從坐在我面前,年近 40 歲的男性口中所說出的話。地點是監獄裡的小房間。受刑人的名字假設叫香川好了,香川苦於和同房受刑人之間的糾紛,申請與我個別面談。面談開始 30 分鐘後,他終於聊起自己所犯下的事件。

香川的罪名是傷害致死。雖然他表示自己不是故意殺害他,但終究是奪走了一條性命,刑期約 12 年,面談時已剩下 2 年多。一個在監獄裡頭關了 10 年的人卻認為:「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受害人的事!」

圖/Francisco Galarza @ Unsplash

毫無悔意必定有所根源

聽到香川這麼說,任何人都會想罵他。「在監獄裡關了 10 年,到底都在做什麼!也不想想受害人的心情!」「難道你還想再重蹈覆轍嗎?」有這種心情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就算對他破口大罵,難道就能讓他改過自新嗎?相反的,聽到別人的責罵,他反而會後悔:「早知道就不要說真話⋯⋯」於是立刻拉下「心中的鐵門」,再也不發一語。香川說的是他的「真心話」,當說了真話卻被否定時,任何人都會瞬間關上心房,即使是受刑人也不例外。

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方法很簡單,他之所以說出「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對不起受害人的事!」這句話,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根源)」。首先就是要找出那個理由。「謝謝你告訴我真正的想法。」我當時先這麼說,感謝他願意說真話,展現傾聽的意願。然後,他便開始告訴我事件的原委。

香川沒考上高中便開始工作,但是無法處理工作上的人際關係,便放棄工作加入暴走族。從那時候開始,他和暴走族的同伴一起恐嚇取財,久而久之成為同伴間的首領,偷竊機車、無照駕駛、吸食強力膠等無所不來。他第一次被送入少年輔育院,是在 16 、17 歲時,前後共進出少年輔育院 2 次。犯了錯之後接受輔導,再犯錯、再輔導⋯⋯他的「青春時代」幾乎都在少年輔育院度過。第 1 次進少年輔育院時,他說自己「有反省」,但回到社會又再犯錯。第 2 次進到少年輔育院,他說自己「已經『習慣』少輔院的生活了」。

當年紀超過少年輔育院的收容標準,再來就是送進監獄。他無法切斷與暴走族同伴間的關係,還是持續竊盜、恐嚇,又 2 度進出監獄。在監獄內「老實的」工作,服完 2 次刑期後出了監獄,終究還是犯下重大案件。

某日,他一如往常和同伴們一起開車飆車。看到前面的機車騎士蛇行,他就認定對方是刻意找碴,一路逼車,追上後又把對方抓來痛打一頓,最後把奄奄一息的被害人丟棄在山林裡,揚長而去。

屬於日本次文化的暴走族成員多為 15-20 歲的青少年,騎行違法改裝的機車橫行街頭。圖/@ 上海汽车博物馆搜狐

絞刑臺上的笑容:自我防衛的本能

講述著如此悽慘的事情時,香川臉上其實是掛著笑容的。明明是這麼殘忍的事,他怎麼「笑」得出來?我了解很多人想說:「他根本不是人!」但這種行為其實有心理上的重要意義。

首先,我們都有自己的「認定」,表達歉疚的時候就應該面帶嚴肅,或一臉愧疚,這是「後天強化」。因此如果看到有人表情不對,就對他大罵:「笑什麼笑!不知羞恥!」那麼,一切都白費了,這會讓好不容易才開啟的心房又再度關閉。香川之所以會笑,其實是他的成長過程中下意識練就的「自我防衛」,簡單來說,就是避免自己受傷的「習慣動作」。

通常人會在開心的時候笑、悲傷的時候哭;然而,當人害怕誠實面對真正的情緒(尤其是負面情緒)時,要不選擇徹底壓抑,要不就轉變為其他情緒,也就是「笑」。這種人開心時會笑,悲傷或痛苦時也會用笑來表達。

圖/MichaelGaida @ Pixabay, CCO Creative Commons

有些人即使長大成人,卻依舊不願(不能)在悲傷時表現出悲傷的情緒。他們通常在小時候都經歷過相同的過往──不願(不能)在悲傷時表現悲傷的情緒。小時候有過痛苦的孩子,因為沒有人能承接自己痛苦的情緒,於是養成了在悲傷或痛苦時反而要笑的「習慣動作」。也就是說,當父母無法承接孩子們「受傷的心」時,孩子們就失去直接表達情緒的能力,轉而用偽裝出來的情緒來封印真正的情緒(負面情緒)。

被霸凌的孩子遭到霸凌者用摔角的招式對待時,之所以會笑,並不是樂在其中,而是無法承受被霸凌的痛苦,只好笑出來。看到這個景象的老師,便會認定大家開心的玩在一起,而忽略了霸凌的事實。大人無法識破霸凌的真相時,最糟的結果就是「霸凌自殺」。有個說法是「絞刑臺上的笑容」,指的是臨死前的死刑犯,當繩索即將套上脖子的那剎那,因為太過害怕而笑了出來。當承受不了內心的恐懼時就會開口笑,這是人類的防衛本能。這雖然是極端的案例,但我想說的是,香川之所以會「笑」,是有心理上的原因。

當繩索即將套上脖子的那剎那,罪犯因為太過害怕而笑了出來。圖/Gwen Weustink @ Unsplash

他之所以會養成「笑」的習慣動作,原因一定在他過往的經歷中。我繼續對他提問:

「原來如此。明明做了壞事,卻不覺得對不起別人。那麼,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

「小學的時候,常常把朋友打到鼻青臉腫,那時候也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也好幾次被老師狠狠揍了一頓。那時我心想:『總有一天要殺了你!』」香川思考了一下,笑著講述這段過往。

「那時候你有沒有遇到討厭的事情?家裡的情況如何呢?」我繼續追問。

「事實上,小時候我媽酒精中毒,每天都沒來由的揍我。我爸在居酒屋上班,每天都喝到半夜才回家,一回家就開始滔滔不絕對我說教,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一邊說教還一邊踹我⋯⋯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年。」他答道。

「原來發生過這種事情啊!不只被媽媽打,還有爸爸的說教和暴力⋯⋯那時候你的心情如何?」我問。

「我從頭到尾都放空,只是一心想著:『到底何時才會結束⋯⋯』」香川說著的同時,臉上又浮現笑容。

圖/Thomas Picauly @ Unsplash

麻痺情感拒絕痛苦,製造出偽情緒

香川在小學時,經歷過被酒精中毒的母親暴力相向,也曾被喝醉酒的父親執拗說教和暴力以對,這種毫無來由的委屈經驗即使只有一次,也會深深傷害小孩的心靈,而且傷口會持續數年,久久不癒。香川可說是長時間遭受生理虐待和心理虐待。一開始,他應該也曾經對父母的「不當管教」感到氣憤,但是小孩子如果表現出憤怒的情緒,一定會惹得力氣明顯占優勢的父母更生氣,我們可以輕易想像當時的香川如何深陷無力感中。

長此以往,他便開始麻痺自己的情緒(內心的感覺)。畢竟常常覺得心痛實在太過痛苦,「放空」是他為了不要感覺「心痛」而想出保護「自身」(心)的方法。如此一來,心痛的感覺也會隨時間慢慢遲鈍。然後,他開始學會笑。他的「笑」,是為了不要感受到痛苦而硬是製造出來的「偽情緒」(=習慣動作)。但在周遭的人眼中,「笑著對他人暴力相向的人」就只是一個殘忍的人。

一個人對自己內心的痛楚若是變得遲鈍,也會跟著對他人的痛苦無動於衷。香川在小學之所以會「把朋友打到鼻青臉腫」,應該是他無法再壓抑內心的憤怒而爆發出來。我並不是想要合理化他在小學時的暴力行為,只是那是他發洩平時積累的壓力所呈現出來的結果。對於香川的暴力行為,老師也必須以暴力壓制。「以暴制暴」這個在許多罪犯心中根深柢固的價值觀,就在過程中不斷被強化。

圖/@ Max Pexel

對香川而言,在家中受到父母的不當管教 → 壓抑對父母的憤怒 → 壓力累積下在學校對他人暴力相向 → 被老師以暴力斥責 → 產生對老師(=大人)的憎恨 → 一回家就受到父母虐待 → 壓抑內心(利用放空保護自己瀕臨破碎的心靈)→ 在學校胡作非為 → 又再被罵⋯⋯這樣的惡性循環奪走了他「珍惜自己與他人的心」。

如果,父母親其中一人能承接香川的情緒⋯⋯

如果,老師知道香川使用暴力的真正原因⋯⋯至少還能傾聽他內心的痛苦。

如果,有人(例如諮商師或周遭的大人)能撫慰香川在小時候受傷的心⋯⋯

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能在香川小時候對他內心問題的「根」施以「養分」(=愛),或許他就不會加入暴走族了,更不會在之後犯下這次的事件。

圖/Gaelle Marcel @ Unsplash

真正的更生:協助重新感覺悲痛,而非處罰

當然,我不認為小時候環境的不如意可以為闖下大禍的香川開罪。他所犯下的事件是不容原諒的。我想說的是,問題的「根」在更深的地方,而這個根已經嚴重受傷了。說難聽一點,香川內心的根,幾乎已經「腐爛」,無法感受到常人的痛苦。因此,想要協助他更生,就必須為腐爛的根施加營養。而處罰無法成為營養,只會讓根繼續潰爛罷了。

要協助香川更生,就必須協助他重新「感覺」那些在小時候曾經一度感受過的悲傷、痛苦等負面情緒──悲傷時感覺到悲傷的情緒、痛苦時感覺到痛苦的情緒,讓他如實感受自己的情緒,並表達出來。或許有人會說:「那不是很簡單嗎?」然而對像香川這樣的受刑人而言,他們就是做不到。

對他而言,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會麻痺感情的方法,現在要他面對自己小時候曾經感受過的痛苦,將會伴隨巨大的煎熬。比起對受害人道歉一千次,要他回到小時候的自己,用一句「我好痛苦」吐露真實的心情,會讓他更加痛苦。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方法未免太寬鬆,事實上這是很嚴厲的。即使如此,不這麼做,香川就無法察覺自己內心的痛苦,也理所當然的無法體會被害人內心的痛苦。我不得不說,唯有如實說出自己的心情,才有重新做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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