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工,我們為什麼極需要工會?

 

編按:

本系列社工相關文章(參考:社會工作一言難盡為 NPOst 11 月專題。社會工作待討論的面向繁多,最迫在眉睫的卻當屬社工的勞動條件。社工薪資回捐事件層出不窮,幾成常態,社會福利機構與社工卻各有苦水不吐不快。NPOst 嘗試從臺灣各社工工會的成立初衷與目標切入,本篇尤其探討社工人員為何普遍勞動意識薄弱,導致社工工會運作疲弱。後續一系列精彩訪問,請鎖定 NPOst 公益交流站。

 

桃園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理事陳新皓第一次聽到「勞基法」的時候,是大學社工系畢業、進入財團法人社會福利機構服務時,這是他的社工生涯第一份工作。當同事隨口問他懂不懂社工可不可以申請加班費,他才知道這世界有勞基法這件事,「而我們的工作狀況,是不符合法令(保護)的」。他意識到社工在機構中所承擔的高工時、高案量、補休時數自動歸零,都是委外契約的慣習,沒有法源依據,但組織內卻似乎沒有人談、也沒有人重視。在工作了將近 3 年後,他在今年年初離開了社工職場,並與前東家開始進行漫長,至今還在奮鬥的勞資調解。(參考:「社工,你知道什麼是勞資調解嗎!?」系列)

陳新皓在前東家的業務是社工的兒少保護性業務,其服務對象屬於性侵、家暴、受虐等狀況,致使社工在服務過程中的人身安全可能陷於危險。據臺灣社會工作專業人員協會 2013 年做的調查顯示,社工遭受案主暴力對待的比例高達 7 成以上,而第一線社工除了肉身,沒有其他應變暴力的安全配備。

圖片來源:「桃園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粉絲團

圖片來源:「桃園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粉絲團

薪資被迫回捐,卻無爭取意識

為了回應社工常受暴力對待的處境,衛服部在去年終於頒佈了「社會工作人員執業安全方案」核定本,而導致陳新皓與前東家爭執的,便是因為其中明確規範,為了達到「安定管理」的目標,執行高度風險業務之社工人員每個月再另行補助 2000 元津貼。然而,這筆津貼從去年 10 月開始發放,截至今年 2 月陳新皓離職前,這家機構所有執行保護性業務的社工都沒有收到這筆錢。

同事們對於沒有收到這筆錢,大多都是「算了吧」的消極因應。陳新皓坦言,這是社工圈子「太會安慰別人,也很會安慰自己」的慣習,讓大部分的社工思維陷在「社工的工作不好找、圈子很小」、「有工作總比流浪好」,以及「我是來幫助人不是來賺錢」的迴圈中,最終落入「助人是無償、神聖」的自我催眠。

「但其實就是偽造文書。」陳新皓在初入行、發現自己對勞基法一問三不知的時候,就加入了桃園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常接到社工諮詢勞動權益剝削等相關問題。他這才發現社工薪水莫名其妙蒸發的案例在職場上居然見怪不怪,在未告知下私章被拿去做與薪資不符的核銷,從主管到基層行之有年,「薪資未足額給付」在社工界已成了專有名詞:「回捐」。

圖片來源:https://goo.gl/kSid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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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理事長陳惠萍擔任社工已經將近 15 年,「沒有什麼叫回捐啦!」她直率的說:「該你的薪資沒給你,就是違法、違法、違法,違法還大聲。」在今年上半年出爐、衛福部委託臺灣社會工作專業人員協會的調查報告中顯示,薪資有實領與應領「差額」的社工,超過 6 成在非營利組織服務;而薪資差額有將近 8 成被受僱單位直接扣除,「回捐」的範圍,比例最高落在 1000 到 4000 元之間。

而陳新皓的勞資爭議例子,體現了社工在組織內發現不平待遇後的孤立處境。「大家私底下會靠北得很厲害,甚至哭訴,感覺被剝削」,陳惠萍話鋒一轉,「但要社工現身、抵抗組織是困難的」。

同儕、機構、政府,三方夾殺

社工的職場現況是,大組織就是那幾個,主管階層都相熟、媒體關係好;地方性的組織則可能是家族事業、有自己的社會人脈、地方勢力等。陳新皓接著補充,現在許多組織都以政府標案為主要財源,「我過去就是不想當公務員才進入民間,覺得執行業務會比較彈性,工作後卻發現薪資來源是(政府的)委外方案,變成一雇二主,既要符合政府標準、組織又有內規,一切都很錯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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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萍剛接任工會理事長時,地方主管機關便打過電話到她當時服務的組織暗示:「你們機構有申請案子,萬一工會發起罷工好嗎?」社工被同儕、機構、政府三方夾殺,處在組織內的社工,遇到不平想要為自己聲張權益,陳惠萍指出「如果我們沒有辦法陪著案主一起,他一個人在組織內很快就會被殲滅了。」

陳新皓說,自己雖然離職後壓力變小了,但在網路平臺上發表自己勞資糾紛的經驗、其他社工夥伴按讚後,卻被主管約談,「懷疑他對組織的忠誠度」。而他在勞資調解會議的第一回合,社福機構總會主管開口的第一句話,也是劈頭就詢問調解人「可以告他(陳新皓)妨害名譽嗎」?

「社工是不斷強調真誠溫暖同理心的專業」,陳新皓指出,第一線基層社工常被架到道德高臺上,剝削自己來成就組織、個案,只能談利他,倘若談到薪水就變成「很利己、很自私」,且社工常對所服務的機構有一種恩情的投射,「主管那麼溫暖、談薪水讓組織為難」,社工也常對第一份工作機會有很深的情感,甚至有離職後還會回去擔任志工的文化。

然而掀開這層「溫馨」的局面後,「其實就是勞資和權力關係」。在社工職場孤身拚搏,陳新皓看著自己的離職、同事的為難、因熱情耗竭而離開的同儕以及源源不斷的新鮮人生產力大軍。對自己未來是否可以回到社工界工作,他遲疑了一下,苦笑說:「不管勞資調解結果是輸是贏,應該都很難了。」

圖片來源:http://boardvoice.ca/public/category/social-workers/

圖片來源:http://boardvoice.ca/public/category/social-workers/

「很多社工沒有認識到自己同時身為被剝削的勞工,在服務中卻要為個案充權的弔詭角色。」陳惠萍指出第一線社工的矛盾心情,社會大眾期待社工利他無私奉獻,社工無形中也背負了道德十字架,好像不該要求比較好的勞動環境或福利條件。

陳惠萍坦承,自己過去也是從第一線慢慢走到中階主管,很理解社工在其中的倫理掙扎,以及「工作已經那麼累,累積那麼多負能量,如果還很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工作權益被剝削,那就做不下去了」的鴕鳥心態。對陳惠萍而言,社工諱言勞動權益,除了「報恩」,也是一種自我防衛機制,但身為資深社工,她直言:「現在已經不是剝削自己來成就誰的年代了」。

工會的目標:讓社工勇於捍衛自身權益

陳惠萍成立工會的初衷,便是看到重大社會新聞事件層出不窮,而基層社工每每被推出來做祭品。學者、主管都會出來聲援說社工很辛苦、要保護社工權益,但回到結構中,卻又不表態,或是乾脆說社工的職場特殊,不應該被勞檢、害組織被罰錢、社工要懂倫理、一代不如一代……

「我其實很挫折,你們怎麼可能不知道違法?

陳惠萍指出,工會將來要做的,是協助樂於助人的社工轉譯勞動法規,理解自己的勞動權益。畢竟「社工學的是正義、倡權,但如果我的職場環境沒有辦法對我做正義的事,這個業界有什麼好待的?」陳新皓補充,如果一個社工對自己的職場環境都無法建立安全感,又要怎麼跟案主說「妳要堅強帶著孩子離開」、「被暴力對待不是理所當然」?陳新皓無奈的說:「社工學的東西完全用不到自己身上,甚至試都沒有試過」。

圖片說明:https://goo.gl/v7Tq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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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會也應該要成為社工職場黑歷史的資料庫。」陳新皓細數:花蓮有社工過勞死屏東有社工被砍、小燈泡事件、遊民議題、美女警察假扮社工、社工被議員辱罵是死人……社工成為社會重大危機的新聞祭品,然後等新聞風頭過了就無人聞問,「社工就像是在玩俄羅斯輪盤,看下一次輪到誰。」

桃園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成立於  2011 年,是臺灣第一個社工工會,目前會員大約才 60 位。這在社工界是第一炮,但如何運作工會這件事,對於創始理事長陳惠萍而言,也坦承「還在學習、累積陪伴個案共創成功經驗」。社工不太習慣幫助自己,不願意抱怨組織、被當做「抓耙仔」。但社工「利他」的特質,也讓她發現,即使個人不敢現身訴說自己的經驗,若能陪伴其他社工個案走過勞資糾紛,這樣的歷程無形間也會成為社工族群的隱形勞教。

回到陳新皓勞資調解的例子,陳惠萍說,這是個張力很高的事件,如果成功了,將會非常鼓舞人心,「很多人都在觀望,看開了第一槍後可以跑到哪。」桃園社工工會的成員在繁重的正職與辛苦的生存發展之外,做工會組織並不容易,但陳新皓還會繼續堅持:「如果現在放棄,未來想要衝撞的人又要從頭開始,如同我們現在的感受。」

白宜君

曾任《四方報》、日報記者,關懷異鄉人、非營利組織與地方情感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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