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岱嶺專欄/刻板印象,也能是認識彼此的開始
對於晚近走入已開發國家生活水平的韓國、日本與臺灣,由於急欲擺脫過去被援助的角色、轉型為援助者,以爭取在國際上被視為已開發國家的認同,並提升國際地位,加上各自獨特的歷史脈絡,陸陸續續成立了官方的援外機構,在異地開展官方援助工作。
亞裔駐外工作者在這樣的脈絡下,開始親身面臨著這些過去只由白人前殖民者援助的國家。白人殖民者過去在第三世界帶來的文化影響,以及其中對於黃種人的刻板印象,在這些土地上傳播著。這些前殖民地被動承襲著殖民者的世界觀,卻因未經實際互動,而對遙遠的東方存有更為淺薄且片面的想像。而當亞裔援助者參與原本被白人壟斷的援助發展產業時,受援國社會與身處田野的我們,也因為近距離的接觸,在彼此心裡開始了一波激盪與衝突。
炎熱的午後,甫於島國一隅的社區結束衛生教育的我,頂著豔陽走進島國首都的國家銀行裡,準備領取這個月的交通薪資──島國有著迥異於臺灣的會計制度,任何因為公務而先墊款的人民,無論數額大小都必須拿著政府開立的支票,到國家銀行排隊領取款項。對於每個月動輒花費 2000 臺幣,搭著公車跑遍島國南部 20 餘個社區的常駐志工來說,能夠在微薄的津貼中免去龐大的交通費支出,實在是件小確幸。畢竟這裡的生活費可是比臺北還高上 2 倍。
在長長的銀行隊伍中,我後方傳來了奇怪的咕噥聲。起先沒有很認真聽,後來咕噥聲越來越大,「Ching Chong, Ching Chong……」,一個讓人感到不快,且非常難聽的聲音,飄進了我耳中。站在我後面的當地人見我沒有反應,於是加大音量,終於聲音大到整個銀行裡的人全都望向我,看我如何反應。
一路從東非聽到加勒比海,在自己的海外發展志願工作裡,「Ching chong」這個詞彙,都是頂著亞洲面孔的我,在路上常常被或刻意或無知的大聲問候的語彙。 這個詞的來源眾說紛紜,但大抵上是種歧視華人與亞裔的用語,因為清朝時期被西方商人雇用來開礦的中國淘金者以廣東、福建地區為多,粵語與閩南語裡多有帶重音詞彙,當地工作被搶走的白人在排華之際,便連帶模仿華人的這兩個口音,成為具貶義的華人代稱,後來被廣泛傳播到英語世界大多地方。再加上晚近好萊塢工業影響,讓身處世界體系邊陲的前殖民地小國,也跟著使用白人歧視亞洲人的語彙,想像著他們鮮少遇見的面孔。
然而,刻板印象雖然有其歷史脈絡,卻也不可全然歸因於此。事實上,援助過程裡的互動方式以及態度,甚至臺灣獨特的、與外交政治緊密捆綁的援助手段及實踐,也讓我們在田野裡相對其他亞洲國家的駐外志工來說,有了更詭異且尷尬的形象。
以島國為例,兩岸外交戰的鑿斧,早已讓島國人民對於與兩岸外交戰時給予政客的鉅額獻金,以及島上各地為了滿足政客信口開河的選舉支票,而毫無實際效益的白象工程等事,與該國政府的貪汙無能劃上了等號。「臺灣人 = 撒錢」,在這裡,到處都看得到臺灣協助島國興建的基礎建設,以及標上兩國國旗的友好紀念牌,每每走進社區,都要費力向人解釋,我們不是來給你們錢,而是來一起合作、提供發展協助的。
走在第一線的我們,都可能必須對各種政治力在田野裡造成的影響,在人與人的互動中,對結構與歷史的後果概括承受。這種政治、經濟與文化多因素作用下的形象形塑,混雜變成了一個讓駐外志工在異國難以安定的心境,如果只用見樹不見林的思維,以「似乎只針對我」的角度來思考,則極易越想越往心裡去,勾起負面情緒的千頃波。
事實上,情緒之外,我們都必須要時時保持一定的好奇心,探究田野裡各種莫名其妙事物的本質──尤其是歧視與誤解。我們甚至必須參考當地人的互動方式,或者當地人社群內用來化解誤會的方式,用不同的做法來面對那些不快。畢竟通常換個比較不直覺的方式,能夠達到的反歧視效果或許會有更好的可能性。
經驗告訴我,在很多這般難堪的場合裡,當我微笑著問他們「Ching Chong」是什麼意思時,其實他們反而一無所知。如果你願意耐著性子走過去與他們主動攀談,其實不會感到太多的嘲弄感,反而更多是不瞭解與好奇。這也讓我意識到,也許歧視性用語的背後,更多的是「缺乏機會理解的好奇」。這「缺乏理解」的本質,也讓「該如何面對歧視的自處」這種志工個人調適問題,變成一種日常生活裡的服務項目:不是專業服務,而是促進文化互相理解的服務。
這麼想想,調適與改變的解方,似乎還是在重重限制裡找尋可能性。個人層次裡,身處田野,踩在政府與民間雙重身分的長期志工,是否能給自己足夠的時間來整理與體悟,在這樣的社會氛圍裡,歧視語彙背後真實的意義?它帶有什麼樣的淺訊息?它代表了當地人對你的什麼意向?以及對於你所代表的國家、過往所做的援助工作,以及你的海外志工角色,他有哪些專業之外,無法避免被政治角力影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