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岱嶺專欄/海外長期志工的焦慮:為什麼不讓我出任務?
如果短期海外志工是生命裡帶有異國旋律的插曲,那 1-2 年海外長期志願服務,就是把活在遠方的風景作為生命中的一段日常。在異地服務既是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身處田野中的日子一拉長,當相敬如賓的客套磨掉後,一腳踩進的,是朝夕相處的人與人真實互動關係,得在全然陌生的文化與人際中學習如何舒服的活著。
海外志工特殊的角色,常常讓自己在新鮮感褪去後,在適應上產生特殊的課題,最常見的,就是困惑於自我的存在價值,以及無法清楚定位自己的焦慮。
「其實我們也沒有預期你要做什麼。不然,你就先每個社區待一個禮拜好了。」在我到達加勒比海某 L 島國的駐地,第一次見到當地衛生部主管、即將展開未來一年的常駐服務時,他卻這樣告訴我。
「所以,你有希望我做什麼嗎?」我瞇著眼睛,放慢速度再次確認。
「還沒想到。不過我想這不急吧!你先到每個社區待一週。」他神色自若接著說:「這樣走走繞繞,要做什麼,搞不好『你』就會有想法了。」首回過招,一來一往間,「我該做什麼」這個問題,又回到了我身上。
「事」與「人」,是長期海外志工到了田野,最想要確立下來的兩個問題。所以一開始到駐地時不免會想:「啊!好希望組織有個任務,可以讓我直接切進去跟他們一起做!組織遠從千里招募外籍志工,應該有個很明確的利用方向或想完成的目標,讓我可以去協助他們吧?」適逢調和與適應異地的震盪期,一方面理解各種不確定性都成為挑戰,一方面卻又弔詭地希望一切都可以盡可能被他人妥善安排好,讓我們在浮萍般的心態下,盡速找回歸屬感。
沒有被期待該做什麼,沒有被賦予明確的工作,人際的開展就會不知從何而起。這些「界定」自我價值與歸屬的問題如果沒有被妥善解決,會在心理逐漸放大產生焦慮。
究竟,該怎麼看待這樣的焦慮呢?我們不妨先來來想想,這種焦慮背後的脈絡。
對絕大多數第三世界田野中的人力組織單位來說,對志工人力的需求,心態上,就如同對外國援助的需求,都是以多多益善的角色來看待。然而,對照到現實,往往當地主管對於志工是什麼,該扮演怎樣的角色,卻不見得與我們這些來自相對富裕國家、有餘裕到海外從事長期志工的人,有著一樣的認知。到海外去做志工,去(所謂的)「奉獻」自己的時間與精力,願意拋棄舒適的生活跑到異地拿著不多的津貼過生活,在這些光處理己身事務就已經忙到沒有餘裕,資源與人力極度困乏的組織眼裡,是難以理解的事。
尤其,我所屬的派駐組織具有官方援助性質,更容易讓他們對於志工產生某種「是那些捐很多錢給我們的國家或組織派來的『貴客』」的想像,甚至把你視為「觀光客」。「臺灣志工會想來我們這種地方工作,應該就是來渡假的吧?」初入田野的那段日子,面對同事這種好奇的詢問,才讓我意識到,既存的援助發展過程裡施與受關係的不對等,以及對我們身分產生的偏見,很可能讓對方對你不抱期待,或不願輕易建立信賴感,甚至不想輕易托付任務。
不過,會對不被期待「感到焦慮」,更關鍵的,也許是來自於我們過往的成長背景。在臺灣這片習於向著標竿直跑的土地上長大的我們,其實很少有機會自己設定對自己的期待,不照他人給定的目標生活。而海外長期志工,卻是因為各種因素,使你不得不學習褪去依賴他人框架所產生的安全感,成為能夠自適於混沌、理解撞牆期並暗中摸索的人,並且耐心走出迷霧,謹慎自信地給自己訂定目標與價值。
解方是什麼?或許,可以先試著卸下心裡過重的責任感,讓自己不再那麼「任重道遠」或「心懷大志」。與其每天急切的想著該做什麼,或對自己冗在那邊好像被放生、被大材小用感到惱怒,不如先想想你逛過、體驗過這個國家了沒?你不是來一週、兩週,而是來一年、兩年,時間非常多,一切都不急。既然想要別人了解你,不妨多花一些時間,先好好了解他。
其實,在地工作者也知道這一點。在對你不抱期待的背後,他們希望的其實是你能放下過多的想像,以及不切實際的期待,歸零的徜徉在他們的世界裡。當地人在跟你相處的過程中,最在乎的不是你的工作能力,而是你喜不喜歡跟他們一起生活。對長期接受援助,或不斷接待一團一團短期國際志工的社區來說,他們已經看過太多只想提供幫助,卻不對當地有所理解,甚至不願耐著性子與其生活,以考察真實需求的外來者。
對他們來說,接納一個人的標準,往往不是你有多專業,或是背後有多少資源,也不是你有多想要幫助他們,而是你能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喜歡他們的文化,享受在他們國家生活的時光。徹底擁抱當地的生活,才有可能走入當地人的心,從私交建立起工作上的夥伴關係,生活與工作才有可能在遙遠的異地定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