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寧可拿下眼鏡讓視線模糊,也不想看清施捨的表情。」再訪巨輪協會街賣者
我再次來到巨輪協會,想著等等要和陳大哥(巨輪協會理事長陳安宗)討論上一篇文章的反應。(參考:林立青專欄/「努力不在地上爬著,不想再被說是乞丐行業。」專訪巨輪協會街賣者)巨輪的牆上掛著一整排輕便型塑膠雨衣,那是最便宜的黃色薄雨衣,這裡的街賣者會將這些雨衣捲好後放在扶手下的小袋子,走上街頭謀生。雨衣的厚度不能太厚太重,而近年因為推賣者(為身障者推輪椅的協助者)逐漸減少,也不再需要雨傘。
推賣者是街賣者的搭檔,通常會推著輪椅和身障街賣者一對一對上街工作,巨輪所配合的推賣者大多數是陸裔新住民,有些則是身障者的家屬,端看銷售的方式而定,若是推賣者為新住民時,則由身障的街賣者開口推銷;如果推賣者是家屬,可能從頭到尾都由推賣者一併處理。有時也視街賣組合的身體狀況而定,對於大多數的街賣者來說,有人推行輪椅是一種安全和保障,畢竟不知道何時可能受傷跌倒;又或者臨時需要廁所,或是身體病痛需要休息時有個照應。且推賣者因為身體較為靈活,往往比身障的街賣者還積極推銷。
一旁的街賣者正在分包貨物。街賣者平常在協會裡,不外乎整理自己的設備以及街賣籃的擺設,這些批貨而來的商品分裝在印有「巨輪協會」字樣的塑膠袋內,作為商品的區隔。過去還常有推賣者時,輪椅的所有空間幾乎都可以拿來運用,從輪椅握把旁掛著的塑膠袋及設備,可以看出他們努力收納所有可能賣得掉的商品,有些推賣者還會背上背包,創造更多、更大的空間。
我想起陳老闆他們過去的街賣路線,總是一些老舊商圈和社區,這樣一整天賣下來,推賣者和街賣者有時僅各賺取 300-400 元,相較於舉牌工作,更顯低薪。這些街賣者選擇這樣的工作,多半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隨著年齡增長,身障者不見得能夠到工廠公司上班,街賣雖然辛苦,時間卻彈性,能配合就醫回診,或者在身體病痛時休息,也能多少避免職場中的歧視。在街賣的群體裡,他們彼此也有個照應。
幾乎所有的街賣者都說,老舊社區的商家店家才是真正的活路,那裡包容力高。商家們即使知道這些街賣者跑進店家推銷,也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能在海產店的騎樓或薑母鴨店的客人桌椅間銷售。老社區的人們在賺了錢、領了工資後也較傾向同情和理解,不問太多是非就會購買,有些還會挑選貨品多聊一會。
但大多數在「進步商圈」的人們總是將錢丟了就走,又或者等著找錢、給予商品建議,有時賣者對這些狀況感到難堪,便陷入了困境──若是真的告訴這些購買者真實的情形、解釋批貨與議價的困難,必須花上很長時間;若是不加說明,則可能這些買者再也不願掏錢。臺灣景氣長時間沒有起色,街賣者紛紛無法獨力支撐,再遇上梅雨、寒流以及暑假時,更加無法度日;累積的貨款又難以周轉,無論是肢體的老化、還是社會的汙名都無比沉重,多重壓力下,身障街賣者的平均壽命遠低於一般人。
20 年來,巨輪接收了另外 2、3 個這樣經營不下去的團體。這些 3-5 人結伴生活的小團體往往苦撐了一段時間後,終於無法繼續,負債的街賣者前來投奔巨輪,帶來的是一張張輪椅,以及性質幾乎一樣的商品。
民國 40-50 年代的小兒麻痺潮,身障者們獨立拚搏,而今終於年老,這個社會對他們認識得太晚,研究得太少。他們因為身體能做的事選擇不多,陳大哥和這些協會成員一個個逐漸年長,20 年前他們和陸配們合作,和這群同樣在臺灣社會被汙名且漠視的族群一同撐著,從中和、板橋、萬華賣起,一天來回推上 50 公里,寄望在通勤及中午休息時間謀取生計。而今這些陸配也逐漸年老,不再有能力推著輪椅一同上街販售。
陳大哥早已回答過我和許多人所有的疑問。關於轉型,他們嘗試過定點販售,但收入始終不比四處推銷來得多;定點銷售的輪椅者看起來更像是乞討,推銷雖然要承受更多厭膩的眼光,卻至少可以換取一天的溫飽。這些街賣者接受的是臺灣早年的教育,當年的偏鄉支持及無障礙空間少之又少,長久以來都像是被放棄的一群。即使至今,設有無障礙空間的地方,依舊難以容忍其實最需要無障礙空間的街賣者,捷運以及冷氣商場的消費族群,只有在走出空調範圍後才可能短暫觸及。
至於街賣產品的多元變化,則各自有無法順利銷售的困難。即便街賣者嘗試過各種方式,但效果並不好。陳大哥說,他們甚至曾向汽車旅館的供應商進貨,試圖賣起護手霜、乳液以及香水,想著這些商品利潤和需求或許可以提高,但一個也賣不出去。護手霜、乳液、髮蠟本來就無法與林立的商家拚價,且暴露在日晒下一段時間,這些商品被擠出來試用時往往過軟;薄荷油和香水的味道未必能夠讓人接受,最後只好淪為街賣者提神的小物。
這些商品沒有辦法取得市場接受,人生百味因此有來討論過,並且努力在街頭市調,但始終沒有找到可以支撐巨輪的新商品,那些老套的衛生紙、抹布靜靜躺在籃子裡,無可動搖。賠錢的嘗試令人挫折,滿滿的期待也一次次落空。
協會的存在不只是提供商品及居住,更多的是同溫層的對話和理解。身障者連享受菸酒都必須離群遠居,他們清楚知道身障者聚集時必定引起側目。社會要看正面、積極、陽光的生命鬥士,卻容不下能夠安慰憂傷、忘卻痛苦的酒精,協會因此儼然成為庇護之地。每天晚上 9 點過後,這些街賣者回到巨輪煮飯,協會裡有 3、4 口爐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拿手菜,也有人買超商便當回來,配上幾個罐頭。只有在這裡,在夜裡,他們可以互相低語討論,或者抱怨人情世故,或者討論其他商品的可能。
從對話中可見,不得不承認,當他們收入不多時,「請求」是最後、也最有用的方式。在街頭廟口喊著「幫幫忙買一個」,總能使善男信女祈願於天時動了慈心,這樣的方法古老而傳統,卻必定有效果。陳大哥說過,當他試過各種方法後,最後也是用這句話活過來。當年的他必須拿下眼鏡,近視的雙眼中看到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如此才能說出請求,而不用面對那些掏錢的眼神。長久下來,他們賣的東西最後也退縮為僅限民生必需品,跳脫不出尋求施捨。即使少數像人生百味的團體試圖扭轉社會對他們既有的憐憫與刻板印象,但這些印象正是讓他們存活至今的重要因素,難以割捨,扭轉困難。
協會的門口除了充電器,也有淘汰的輪椅。那些前來投靠的街賣者會在陳老闆的建議下,將原本無法支撐的沉重設備更換成為現在較好行動的電動輪椅,充飽電後一天可以跑上 50-60 公里。也因為一個人上街至少可以不被當作集團看待,推賣者逐漸減少、離去,獨留街賣者一個人繼續在街頭開口,制式而重覆的說「請幫幫身障朋友」。
街頭的人們不希望看到弱勢身障者,那會撼動自己的良知,讓自己似乎不得不買、買了以後又不知該說什麼。陳老闆他們堅持笑著說話,笑著接受不買和不看的人群,笑著回到協會。但面對帳單罰單時,還是笑不出來,哀求會被批評消費同情,笑臉卻又沒有辦法換到金錢,他們懷念起有推賣者一起幫忙出聲的時候,可以稍微避開所有不那麼友善的眼神。
陳大哥告訴我,最近又有一個年輕的工殤者來投奔巨輪,雖然由經驗很豐富的推賣者小茹姐帶了幾天,至今還沒有辦法讓他適應這樣的生活。協會能給大家住,讓大家有地方可以談天說話,但並非一朝一夕就可以適應外界眼光。這位年輕人每天躲回房間,陳大哥也只能嘆氣,說他也曾經無法走出這種感受,才會在街賣時拿下眼鏡。
陳大哥嘆氣:「我們試著一臺一臺車出去,離開推賣者,至少不會被當作集團看待,也只能這樣一步步走出去。我們這一代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但我會活給後代看,我會回答每個人他們想問的問題。」臺灣依舊有許多身障者無法出門,或者根本不敢出門。巨輪這群人用盡一生努力活著,即使被誤解,即使靠著同情,但活著就可以繼續告訴社會真實的生存樣貌。
「我不知道我們可以做到什麼程度,但臺灣不可能沒有身障者,只要我們努力一天、努力活著,就有可能會有那麼一天,身障者的處境會被看到、被改善。」陳大哥說。
附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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