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青專欄/在這裡,愛沒有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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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NPOst 從 3 月中開始報導了一連串的安置機構困境,尤其是南投某間青少年安置中心的暴力管理行為。(參考:遭爆性侵之安置機構少年:「寧願被丟到感化院上手銬腳鐐,也不願待在那裡被拳打腳踢。」

這系列文章引起 NPOst 專欄作家林立青的注意。因緣際會之下,他動念去參訪了另一間收容青少年的安置機構,寫下了這篇想法。他在其中看到社工、機構人員和孩子們相處的自然氣氛,原本對於嚴厲管教之外的、所謂「愛的教育」有所疑惑的林立青,紀錄下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愛」的面貌。

「還好他們被抓了,」她的聲音緩緩的:「我們還擔心他們沒有地方去,跑出去後病了餓了,或者就這樣倒在路邊,再也沒有人發現⋯⋯」

這是陳綢兒少家園。主任告訴我,早上有幾個孩子逃跑幾天後,終於被警察抓到,幾個工作人員一夜無眠的驅車前往帶孩子回家。其實不能說是逃離,最多只算得上是翹家或翹課,這間安置機構沒有圍牆電網,周圍只有鄰居種的檳榔樹,空間寬敞明亮,幾個孩子回來後乖乖的整理資料。

我來到良顯堂陳綢兒少家園,為的是幫朋友送上捐款。新人是一對跨國夫妻,由於深愛臺灣,請我幫忙找一個適合的捐款對象。我和新郎國中時期就認識,所以決定捐款給一個可以回饋臺灣的青少年組織。做這樣的工具人,我頗為願意。打聽了一下,遂前往拜訪這間安置機構。他們收容的是 6-18 歲因為觸犯輕罪、微罪而經司法單位裁定,或受到暴力對待、需緊急保護,由社政單位委託安置之青少年,目前年紀最小的是 10 歲。

圖片來源/https://goo.gl/i5Gns8

坐在我面前的是兒少家園的徐主任,她為我泡了茶,在會客室裡談起:「好好回來了,鬧了幾天後也沒玩到,身上還帶著傷,又因為沒錢也沒去看醫生。罵也不是,還好給警察抓了。」無論我走到哪裡,遇到的社工總是在彌補社會原有的問題,我思量這樣下來前往救援的老師大概一天時間就過去了。沒有問幾個忙碌的老師身體能否負荷,但她看穿我的心思,直白的說,出了這樣的事,也只能先把縣市政府的公文資料擱著,讓老師休息,也讓孩子先休息。

這裡的社工一如其他地方,背負整個社會的十字架,嚴重過勞的撐住僅有的空間。徐主任穿著褲裙,聲音溫柔卻清晰,眼神和語氣卻都無比堅定:「我好心疼一個保護官,孩子又犯錯了,居然是他被警告⋯⋯」我沒有太多想法可以回答。她的社工專業是訂正孩子們人生寫錯的答案,或許是沒有上學,或許沒有爸媽給予奧援。也可能是讓孩子知道餓了不可以偷竊,無聊時不可破壞物品,想交朋友不可以用暴力作為聚眾的方式。

社工們試圖讓受傷的孩子能再給社會一個機會,許多人卻選擇掩耳不聽,閉眼不見。

「他們不知道嚴重性,還以為這樣就沒事了。」主任嘆氣。青少年時期的我也是如此:態度無所謂,卻不知道未來該如何,惶恐卻又無力改變環境。整個安置家園全部都是這樣的小男生,不經意看到幾個孩子時,我很清楚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懷疑,也總我想起自己青少年時,也總是擺出這樣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青少年和兒童不一樣。兒童可以輕易教會應答,小孩都是可愛的,撒嬌甩賴也都會被善意解讀、理解同意。但青少年不然,就算回想過去,自己也曾頑劣,就算年少時也對體罰深惡痛絕,但實際面對這些孩子時,我一時也想不出,換作是我來安置這些孩子,能用什麼「嚴加管教」或「集中管理」之外的方式應對。碰到陳綢兒少家園這樣不體罰的機構,我甚至感到懷疑且不知所措。

我問起這些孩子讀書上學的狀況,工作人員都嘆氣說:幾個學校能避則避。偏遠郊區的學校本來就缺少師資,所有的偏鄉都缺少老師,年輕的老師們請調,年老的無力應付這些青少年,教育者都知道這些孩子需要更多關注和輔導,但這些期待對學校來說都是負擔。多數校長老師有心照顧,也難面對這些青少年的惡劣態度,也在這些孩子犯錯的狀態下,一同背負「縱容」以及「管教不力」的誤解,社區也會責難「為什麼要收這些孩子」。社工們最後只好把孩子們散落送到不同的學區,分散開來。

我所觀察到的社工們總有大同小異的感嘆:外界的理解不夠,支持更少。人們常忘了自己青少年時期也都對未來不確定,又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為力。現在卻對這些青少年有無止境的期待。

陳綢少年家園一隅。圖/作者提供

中午他們邀請我一起吃飯,幾個孩子看我的眼神戒備猶豫,五月天裡,他們依舊穿著外套,我多多少少感到他們的提防。倒是徐主任輕鬆寫意:「他們對女生比較有禮貌,也有界限,可能是性別教育比較不足。」逕自笑起來,正嚷嚷著說週三是素食日,菜裡面卻出現了豬皮。幾個孩子反虧起來:「主任,豬皮是素的阿!」、「主任不知道豬皮是素食唷!」、「我好喜歡吃素豬皮耶!」我在一旁竊笑,他們卻趁機鬧起來,不放過可以親近並且攀談的機會:「主任不要生氣,吃豬皮有膠原蛋白」、「膠原蛋白會變美」一句一句,也一步一步靠近我們這一桌。

幾個孩子前來一搭一句,聊起菜色,一個孩子手上拿著一本《藝妓回憶錄》走來,湊近觀察,介紹一番後,聊起我這個新面孔原來是客人,開始問起我讀過這本書沒有。其他孩子話鋒一轉,又開始關心起早上的事:「主任不要生氣」、「剛剛打架其實只是在玩」,甚至有些「主任我們去教訓他」,想當然被徐主任制止。

麵條很好吃,豬皮也頗為入味,還有一、兩個孩子「嗆」那些只顧著跟我們攀談的孩子說「幹你都不用幫忙整理吼啦!」

在最遠的一桌上,早上闖禍的幾個孩子有社工陪同,他們都穿著厚衣服,似乎要繼續保護起來。孩子們依舊無所謂,但吃著飯聊天。我開始思量這個工作的專業:必須同時愛孩子,還要營造他們可以信任生活的環境,現在看到的是透過陪伴保護孩子,有些孩子會因為無聊無助而逃跑,連帶的警察上門影響家園的名聲,其他「乖」孩子憤憤難平,我不難想像為什麼會需要社工陪著他們。

我問起人力,這觸及任何安置機構最弱的一環:「嚴重不足」,所有的安置機構都面臨這樣的問題,畢竟這些組織的工作遠比一般政府單位複雜,也就遇到越多問題,例如需要生活輔導員,卻缺乏專業的人才。好的輔導員難找,不僅僅對孩子要有愛,還需要有共同的理念。應對這樣的孩子需要陪伴,需要懂他們的身體狀況和人際關係,而這些孩子所習得的信任感是他們重回社會的關鍵,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看待,這裡的人員都不應該不斷更換。

只是,社會對於安置少年的偏見很重,要嘛腦補為可憐兮兮,或者想成大奸大惡,這些標籤與偏見都只加重了安置機構在溝通上的困難。同樣在學校裡犯錯,一般學生未必會受罰,老師的疑慮卻很可能特別容易放大在這些孩子身上。

我想起當年對於學校毫不信任又不知何處可去的青少年時光,想想覺得只是當年沒有這麼容易被抓。如今,要把受過傷的孩子帶回正軌非常辛苦,一環接著一環:有時缺錢,政府的輔助遲遲未下來;有時缺人,優秀的人才難以留下;有時缺乏更為專業的服務教育,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孩子無法妥善受到照顧,有時則是社區學校本身理解不足。

我們看這些孩子的眼中有刺,卻看不見自己眼中的樑木。

到了最後,如同所羅門王的故事一般,保護官和這些社工只能到學校道歉、到社區賠禮,向畢業的學弟妹喊話加入工作團隊的行列,並且拜託政府單位盡快撥發經費。愛孩子的人承受最多的壓力,總是先低頭道歉。若非陳綢阿嬤本人聲望在當地足夠,這間機構或許根本不可能在體制中存活至今。

陳綢少年家園一隅。圖/作者提供

我走這一趟,其實什麼忙也幫不上。我想起那個拿起《藝妓回憶錄》的孩子,他喜孜孜的說著他讀過的書,可能還超過我幼時的閱讀量。我從他的眼裡看到自己,問他有沒有什麼心得,他害羞不已,旁邊幾個孩子也斷斷續續說著還有哪些書可以看。我很清楚這樣的孩子應該要有更多人關注陪伴,這裡需要書籍、需要老師、需要社工、需要志工、需要陪伴和關心。但教育難以在短期內有所成效。

同樣的問題源自於社會的眼光,不理解的人們紛紛斥責嫌惡:「你們應該用更嚴厲的方式嚴加管教」、「你們應該裝設電網圍牆讓他們跑不出去」。如此殘酷,卻鮮有人看見、理解這些孩子真實的需要。

我要離去的時候,那幾個孩子正在寫著悔過書,徐主任嘆氣說,只是要他們冷靜一下。外牆家園上掛著阿嬤的圖,那是Q版的人物像,旁邊有幾個孩子,我正想著主任所說,外界的認知有著嚴重誤差,指著機構的包容說是縱容,瞎喊著要機構嚴加管教。不禁感到無力且無助。可是這些人已經在此許久,接住,捧著每一個需要的孩子。她看著他們的眼神,如此溫柔而堅定。

這裡的人毫無神蹟大能,至今都仰賴陳綢阿嬤勸募以支撐起這樣的空間。但他們早已理解這樣的愛可能沒有回報,可能會受傷,可能要擔負著社會的不諒解和指責。「愛」可能什麼大事也做不到,面對所有的不友善和攻擊也毫無辦法,但他們甘願付出,並且繼續去愛著。

在這裡,愛沒有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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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林立青

一個市場養大的孩子,一路讀完私立科大,拿著文憑進了工地,在工地現場從事監工至今。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然因多次祈求仍不可得一個不需說謊的人生,唯有文字是最好的卸妝品:將平日堆疊在自己和周遭人的謊言謠言一句句抹去。留下一個完整如初,卻又無法訴說感受的現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