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瑩專欄【阿北私會所】受虐漁工與 NGO 的道德迷思:如果當時再多做一點,我能改變世界嗎?

編按

NPOst 邀請資深國際 NGO 工作者褚士瑩阿北,每週六早上隔空問診(大誤),回答關於非營利工作領域的問題。無論你是志工、NPO/NGO 工作者、捐款人、有志投身公益者,都可以來填表單問問題喔!褚阿北每週將抽出 1-3 個不等的問題來回答,現在就來舉手發問吧!

雖然很雞婆,但是很膽小,這幾天一直失眠的 NGO 工作者:

阿北,我是一個協助外籍移工的 NGO 工作者。前幾天在《報導者》刊出的一篇「【走入印尼|懸案篇】未解的謎團:一名印尼漁工之死」裡,看到一名印尼漁工 Supriyanto 在臺灣遠洋漁船上離奇死亡,同船漁工在他生前錄下幾段影片,偵辦的屏東地檢署找來翻譯影片的印尼通譯卻好幾段都無法理解,「Supriyanto 被毆打,臉腫起來、無法走路等,也都被一句『聽不懂』帶過」。

報導裡寫說「監察委員王美玉質疑,一年有 60 幾萬名外籍移工來臺灣工作,他們在這生老病死,一件死亡成謎的案件,卻請不到一個專業翻譯。」

實際上,當時我有經手到這件事,報導裡的這位印尼通譯發現自己聽不懂時,立刻去找了會說爪哇方言的外配姐妹來,結果那位來自西爪哇的外配姐妹一聽,說這是中爪哇的方言,她也聽不懂,所以她們又趕快去找到一個來自中爪哇的外配姐妹,沒想到後來就一直沒有接到地檢署的電話,甚至得到:「案子已經拖很久了,要趕快結案」這樣的回覆而沒有重新翻譯。

雖然這個案件我不是直接利害關係人,但這個技術性的缺陷讓我覺得很難過,因為說不定據理力爭、重新翻譯的話,整件案情就會水落石出了呢?還是我想太多了?

即使世界很糟糕,也要睡飽養足力氣的褚阿北:

身為一個 NGO 工作者,如果想要長久做下去,就要有一個很強的心臟才行,因為如果這個世界是完美的,就不需要 NGO 工作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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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潔癖,往往讓我們在處理 NGO 工作的過程中,一旦遇到道德問題或是不完美的細節時,覺得信心崩潰,世界都要塌下來了,就像你遇到的情形一樣。突然之間,那十幾句沒有翻譯到的中爪哇方言,就變成了案情水落石出最重要的關鍵,說不定就因為這幾句話沒有翻譯到,正義就無法得到伸張。然後你就失眠了。

難道你覺得,你是唯一想到這個問題的人嗎?

從地檢署、經手的法官,到提出質疑的監察委員、寫這篇報導的記者,其實每個人都看到了這個缺陷。

由於你的責任心,因此覺得這件事情之所以沒有辦法得到完美解決,是因為自己膽小,不敢據理力爭。然而退一步想,這個細節,真的對於整個案情有決定性的影響嗎?就算有,對於整個系列報導所要表現的重點──希望臺灣當局能夠重視未來全體外籍漁工的人權跟權益──有沒有任何傷害?

這篇報導上線之後,我有一位在臺灣遠洋漁業大本營、前鎮漁港工作的 NGO 同事轉述她好友的回應。這位好友的丈夫就是海員,也是漁船船長漁撈長,親戚也有幾個與海為伍,看到報導中形容臺灣漁船的殘忍說法,覺得相當難過痛心,

「惡劣的船東或船長是有,但也有善良的船東與船長啊……不是都那樣子好嗎?而且海上作業不能用陸上打工的標準,魚何時入網是不定時的,每天在海上是在與天鬥與海博,船長繫著一整船員的命與生計,以及對公司的責任。」

這樣說當然也沒錯。但我們換個角度想,這個系列報導如果加入「臺灣好船長系列」,甚至辦一個開放外籍漁工網路票選,選出前 10 名「視外籍漁工如至親」的人氣船長,難道這個系列報導會變得比較好嗎?還是反而會模糊了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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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riyanto 在來臺灣前,原本在印尼擔任長途巴士收票員。圖片來源/《BBC》https://goo.gl/FVA8d7

同樣的,一個在聖多美進行人道援助的臺灣 NGO,因為斷交的政治關係,而必須突然結束計畫,是不是就不「人道」?

那麼各國的援外組織,有條件式的以人道援助計畫來交換外交利益(比如用醫療計畫交換該國深水港的經營權),或是企業利益(比如瘧疾防治的噴藥必須從資金協助國採購),真的就比較人道嗎?

我曾經遇過一個很棒的在地 NGO 工作夥伴,可是他很愛喝酒,我自己並不喝酒,在我眼中他根本到了必須進勒戒所的程度。問題是他如果不喝酒,就沒有辦法把工作做得很好,那麼他喝酒到底有沒有關係?到什麼程度才有關係?做 NGO 工作的人,真的要比其他人有更嚴謹的生活習慣嗎?

前陣子有部在發展工作者之間很流行的電影叫做《極渴救援》(A Perfect Day),導演是來自西班牙的 Fernando León de Aranoa,電影以 1995 年在戰火中殘破的巴爾幹半島作為背景,故事圍繞在全村賴以維生的一口水井裡出現一具死屍,推斷是臨村的無良販子為了賣水而犯下的惡劣行徑,當地 NGO 工作者就算知道,對於當地人的自私行為卻束手無策,

「如果需要被幫助的對象,自己內部弱肉強食,我們是否有權利決定誰有資格受到幫助、誰沒有資格?」

就連 NGO 工作者想要找一條繩子把死屍懸吊上來,避免污染水源、造成傳染病,都因為聯合國維和部隊的各種禁止干預與限制,阻撓他們做這件理所當然的人道救助工作,甚至不惜把繩子切斷。這看似荒謬的情節,卻是發展工作者每天確實要面臨的現實。

電影《極渴救援》(A Perfect Day)截圖

電影《極渴救援》(A Perfect Day)截圖

所以到底什麼才是重要的?

如果你認為現在提出這個地檢署沒有翻譯十幾句西爪哇方言,因此會有很多人去注意,甚至會讓案情大翻盤,那你很可能會失望。

但你要想的事情是:「如果我什麼都不說,會不會遺憾?」更重要的是,「下一次我應該要怎麼做,才可以避免這種遺憾?」

那麼,你應該會得到好的答案。

作為一個因為世界不完美,才會存在的 NGO 工作者,應該知道眼前發生的事情,不會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我們能夠想到的事,也不大可能是從來沒有人想過的事。我們的工作,或許不一定能改變世界,卻可以要求自己,每一次都要學會用更好的方式來想問題、面對問題,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工作者,一個值得自己喜歡的大人。

因為正義,不會是只需要做對一次的事。

褚士瑩

褚士瑩,資深 NGO 工作者阿北,年近沒有半百,打交道的公益組織超過百餘,喜歡胡搞,語不驚人死不休,從來不怕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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