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者：《四方報》最強的屬性不是公正，是溫柔

再後來，我接觸到黑戶和無國籍人的議題，哭過一場，認真寫報導也認真寫了臉書，但那本就渺小的付出又無法快速轉化為對事態有益的動力。另一個同事曉得，和我說「你盡力就不要自責，起碼無愧良心」。

－－

我是很容易被影響的記者－－特別是，我所採訪的對象，多半是在臺灣那麼容易就被忽略的移民工，或所謂外勞、外配。甫進入報社時，朋友圈裡總有人問我「他們有什麼特別？」，我自然搬出一套「他們是弱勢」的說法，來佐證我所行不只是單純的工作，也有相當程度的義舉意味。

可後來我發現，不是的，雖然我將特定族群作為報導的主體，但我屢行的方式，卻居然是努力告訴別人：他們和我們一樣，被打會痛，被罵會難過，同樣想透過拚搏，從糟糕的這裡，去到更好的那裡；也有惡，也有錯誤，也真的有悖反法律或普世價值的個體。但那個「如何如何糟糕的移民工」，其實都可以在「如何如何優秀的臺灣人」當中，找到對映不二的個體。

也是因此，無論如何用階級、母國、種族來劃分，如何嘗試在人與人之間上色、貼標籤，這些「他人」不會因此變得「和你不同」，你施予他人的愛就是愛，善就是善，傷害就是傷害，惡念就是惡念，不義就是不義，並不會由於任何說詞或理由而改變其本質。

他們不弱，是這座島嶼不允許他們強。

－－

另一方面，撇開這些看似斬釘截鐵的說詞不談。我採訪過因販毒入獄近十年的移工，他告訴我，漁工的薪水太少，付不起母親的醫藥費，他所以墮落，以臺灣人為爪牙去製毒、販毒，最後小弟被抓供出他來，關了幾年，家裡至今還以為他只是逃逸被抓，行政罰。

這簡短的敘述按照讀者各自的價值取向，有一大把漏洞可以被質疑，被詬病，但我想說的是，人是複雜的，他的存在也複雜，行動也複雜，我們難以輕率辯證出對方的好，對方的善，可所以壞也不能潦草定論，惡也不行。

另一個受刑人，懷著男友的孩子，放火燒死丈夫的親人。可是誰曉得她是因貧窮才嫁來？誰曉得她在異鄉，在陌生的社交網絡中懷胎七個月？這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在過錯背後有沒有一些理由，是會令人髒話到了嘴邊卻變成嘆息？會讓人理解，縱然不甚認同。

有些人會說，「你們為什麼美化移民工？」、「為什麼忽略被看護毒打的老人家，他們不值得同情嗎？」－－不是的，沒有誰想要文過飾非，也沒有誰竟然不能理解在單獨事態中究竟誰受害、誰得利。

但是當所有單獨的事件，匯聚成一種風氣，一種趨勢，而終於演變成讓人們無須曉得脈絡，便輕易針對一個群體去輕蔑的的時候；如果在焦距更短的視野當中，這座島嶼是一場無止盡的辯論賽場，總得有人把麥克風遞給那個想說話的人。

這是另一個同事提醒我的，「我們不是代言，是讓他們說的話能被聽見。」

圖片來源：《四方報》粉絲專頁／攝影：黃建邦

－－

寫起來好多啊，這是肯定要被刪段落的篇幅。

在我的角度，我理解的《四方報》，它最強的屬性並不是公正或專業，而是「溫柔」。它象徵的思維是，在面對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事件發生之初，人們能不能反直覺，不要那麼快下結論、做出反應，而是靜默先理解那個人、那件事。

它可以給出的啟發是，人們其實可以在無利益瓜葛，甚至沒有直接因果關係的狀態下，對陌生人付出善意，而且尚有一些人樂意將此做為職責。

它由一群平均薪資不到 3 萬，毫不在意加班、非本業工作，以及偶然遲發薪水的人製作。作為方出社會的青年，我很慶幸，我所踏入的第一個職場是如此，而第一群同事是一些這樣的人。他們和他們的作為教我許多事，我很感謝，這間報社讓我變成更好的人。

－－

最後說幾句不沉穩的話吧。

所謂社會企業，我粗淺的理解，指的是以商業模式為手段，為公益目的所服務的企業體。它的核心是能獲得多數人認同，且一定程度上改造這個社會的理念，以及針對特定群體的回饋機制；從淺層來看，它至少要造成一部份的人，因為你這間企業體的存在，而獲得更好的生活。

而我所能看見的事實，是在更小的、所謂職場的層次當中，塑造、履行並強化報社價值的人們，被解散。且由於報社貌似將繼續存在，所以我可以說，「被撤換」。那撤換的理由預示報社將來的作為嗎？那麼好險，我所在乎的人不在那裡。

你憑什麼啊？

圖片來源：四方報臉書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