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平行宇宙存在,妳想跟婚暴相對人說什麼?── 婦保社工真心告白(婦女篇)

圖/勵馨基金會提供

文/黨一馨

上篇我們用社工儲思盆的方式,揭露孩子在家園的生活狀況。那麼,婦女這端呢?家園是「她們」處理記憶、自身議題、孩子福祉的中繼站,她們如何看待親密關係、她們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以往服務過程中,許多相對人對婦保單位存在偏見反感,堅信它會教一些「步數」把婦女帶壞,甚或認為這些團體就是要鼓勵婦女離婚,然而,事情真實的狀況是這樣嗎?鋪陳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必須回到筆者的儲思盆。

限制並不是愛一個人的方式

筆者當相對人社工的時候,造訪過一個外配的家,狹小的居住空間裡,丈夫在室內抽著菸,他擔心妻子外出結交朋友會「被教壞」,禁止她參與社福設計的團體活動。但是,眼前的他,也並未對妻子、孩子的健康展現體貼與關懷,這一幕讓我印象深刻。

親密關係真弔詭,我們內心澎湃的感受,究竟有沒有與我們的行為一致?

為了歡迎我的造訪,這位外配削了水果,在廚房內我們終被允許有了獨處的時空,她對於這樣簡短的互動很開心,看得出在她生活的脈絡中,除了丈夫之外,已經很久沒有和任何女性朋友好好說話了。少了快樂的元素,一個人怎麼有能力回應一份沉重的愛?

Nandhu Kumar@pexels

其實,在婚姻的共性裡面,形塑了很多對於女性的潛規則,差別是程度的多寡,例如女性婚後不能太照顧娘家、不能花太多時間跟閨密玩樂,也有些價值觀認為人妻不該曬辣照、結婚了就不該再做何種打扮…

如果盲目接受這所有的框架,會覺得好像頓失自我。當受暴女性來到家園,她同時有了自由,有了與其他女性連結的機會,這對她們而言,影響是什麼?

「身材這麼好是要給誰看?」 離開,才呼吸到自由

勵馨目睹社工吳冠穎表示,這讓她想到家園的一個案例,一位婦女身材很好,先生不准她去運動,懷疑:「妳身材這麼好是要給誰看?」

先生的前提假設是,太太這麼重視身材,是不是因為要給別的男人看?其實,這位婦女來到家園後,還是秉持一樣的健康習慣,「她就算來到這裡,吃完飯也是一樣看著手機運動兩個小時。所以她其實也不是要去幹麻,她就是只是真的,很在意自己的身材。」

這個例子限制行動的自由。家園督導余思函(服務12年)則提起另位婦女的先生,除了控制行動,還會控制她的外在。

「她和先生一起工作,生了三個小孩,大半時間都奉獻在這個家。她一直都是長直髮,是因為先生不喜歡她嘗試別的髮型。」

engin akyurt@unsplash

這位婦女帶著三個小孩,在家園起碼住了半年,有一個下午,她決定去燙頭髮,在美容院坐了一個下午,「回來的時候,我們都看得出來她非常開心。她說之前有次燙頭髮,因為先生不喜歡,隔天就去洗直了。可是這次,她可以決定她自己的外在。

換位思考,如果妻子用同樣的方式限制丈夫的行動、外型,貶抑其喜愛的事物,這樣的愛,恐怕也不會讓另一半覺得很舒服。

這些生動鮮明的例子,著實讓人唏噓。以社工員觀點,這些親密關係是有望可以調整修復的嗎?

婦保社工:留在關係裡還是離開,我關心的是她自己的選擇

余思函表示,「我們都會尊重婦女的選擇。」

「如果是從我自己的工作經驗出發,我會很關心她們自己對這段關係的想法,哪些部分對她來說很珍貴、又有哪些部分是她沒有辦法接受的?接下來對這段關係的決定是什麼?」

余思函表示,她可以理解婦女離家初期,先生那端的心情,「離開的人當然很害怕,她需要離開。但是,留在家裡的先生面對太太沒有回家,一定也是很錯愕。」

「一開始我們處理的是安全議題。待危機期過後,就會跟相對人社工討論目前彼此案主的動態,他們的感受、他們親密關係被卡住的那個部分。婦保社工和相對人社工有各自的工作要去完成。」

換句話說,不論婦女去留,相對人這端若越快與系統的合作,越快往有建設性的目標邁進。

「例如剛才婦女喜歡運動維持身材那個例子,我們看到先生對他們的關係非常沒有安全感,他心裡真正想說的也許是:『我只是想確定,我對妳還重要嗎?』但他只會用『妳不准給我去運動』這樣的激烈方式,太太不會接收到先生對她的在意,又回嗆回去的時候,那個互動的壓力就會升高。」

「不論男女,有時候的確是在互動的過程中沒有機會回頭去看,我們的表達的確常常跟心裡面想的不一致」余思函說。

難道,受暴與貧窮只能二擇一

過往於服務過程中,常被提醒「不要太相信相對人說的話」,但這些男性敘及的某些面向,如「孩子本來好好的,被她帶走很可憐」,也曾是我親眼目擊到的狀況。

Annie Spratt@unsplash

有一次看到婦女離家後租賃的住處,是隔板很薄的分租套房,觀察周邊住戶組成頗複雜。因為婦女要上班,兩個女兒就在房間裡面吹冷氣,除了睡覺好像也沒別的事可做。對孩子而言,他離開了一個習慣的所在,到了另一個相對匱乏的物理空間,生活缺乏對發展有益的安排,甚至安全也是很大的疑慮。

這個現象,勵馨敏感的覺察到了。

勵馨基金會林口服務中心主任李玉華指出,「這兩年在討論我們看到婦女離開暴力之後,她跟孩子可能變得更貧窮。婦女在取得單親資源之前,過程中其實有一個落差,難道,她們只能在暴力和貧窮之間做選擇?應該不是這樣,勵馨覺得自立這塊資源要建立起來。」

空間就是正義,很多事情不是聊一聊就能夠解決

李玉華解釋,婦女在庇護所至少可以住到一年。一年之後,如果婦女還是有住宅的需求,林口又是他們可以接受的選項的話,勵馨可以提供『自立住宅』的銜接,那麼,婦女在居住的面向,至少就有兩年的緩衝期。

李玉華表示,「以往社工領域太低估住宅對個案的影響,過去可能覺得找房子、租屋,是個案自己要承擔的責任,『你沒有錢就住雅房啊』,沒有在政策上去回應,是不是有資源能夠協助她們。住宅和空間的議題,不是說為她們連結心理諮商就可以解決的,因為她生活空間的界限感就沒有被建立起來。」

「林口自立住宅算是一個實驗性的方案,我們很想讓政府知道說,那個住宅的延續性是很重要的」李玉華說。

自立宿舍多陪她們走一哩路 支撐起選擇的空間

余思函提到,實務上的確看見一些個案離園後居住的條件並不好,「之前一個婦女也是帶著兩個青少女擠在8坪的套房,親子間就有非常多的衝突。後來協助連結勵馨的自立宿舍,每個人至少有自己的房間,很自然,空間把關係的緊張鬆解下來,母女間的衝突就減少了。

從勵馨自立住宅的構想與願景,看出社會工作的洞察力正在進化改變,穿透表面的關係議題,直搗問題的核心。自立住宅的資源,一部分是社會局提供租金,其他的社工人事費,則仰賴基金會自籌。

受暴婦幼生活重建需要「多陪一里路」,因為這條通往自立安穩的道路,如果沒有足夠的資源幫補,可能使前一段落的努力功虧一簣,亟需社會大眾關切投入。


上篇中,目睹社工吳冠穎最大的願望是孩子來到家園後,可以簡簡單單當個孩子,開心地笑、開心的玩,重新回歸他們發展的樣貌。對余思函督導而言,在家園服務長達12年,最快樂的時刻則是看到眼前的婦女,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想要什麼,且正在走在她想要的路上。

Miguel Bruna@unsplash

以往,對於男性而言,婦保社工像是位居遙遠的彼端,看不到、接觸不到、無法對話,造就許多憤怒的投射,都對問題的解決沒有幫助。這一次,NPOst藉由社工儲思盆,重現婚暴保護的本質與全貌,社工不但不會搶走你的妻兒,還是守護她們茁壯的好夥伴。思考的轉變或許可以讓相對人更快採取相應的合作策略。把手張開,幫助就可能隨之而來。

暴力樣態隨時代轉變 婦保看見相對人的難處

李玉華坦言,「這兩年我們在思考,暴力的樣態有一些改變,以前比較是高壓權控,這幾年的確很多是相處上的困境,加上整個疫情的變化帶給社會的影響,我們看到其實先生的處境也是很辛苦,困境轉變成家庭的壓力、關係的壓力。我們也覺得,再用過去的方法去處理,其實不是很有效。」

其實親密關係經營的弔詭性,存在很多婚姻關係裡,但台灣普遍的社會意識尚未認知,當關係發生一點負面徵兆,其實可以尋求資源幫助。像是勵馨基金會近兩年努力的願景,也包含在家庭進入高衝突情境時能夠提早介入。

各自重整先於復合  彼此都好最重要

很多受暴婦女的離開,本質上不是因為「不愛了」,許多時候,兩造都在艱難的處境裡,有各自的議題要去面對解決;有時,是為了給孩子更平靜安穩的成長環境。

那些年在個案身上看到,他們有些後來成為合作的父母;有些選擇放手後反而成為感情更好的朋友…在親密關係中,我們都需要再學習,當大人面對各自的困境時,也別忘了抽離自己的情緒,蹲下來好好的用孩子的視角看世界。或許有一天當兩造都在一個更好的狀態裡,關係又會有另一番溫度與風景。


延伸閱讀:如果平行宇宙存在,妳想跟婚暴相對人說什麼?── 婦保社工真心告白(孩子篇)

作者介紹

黨一馨

NPOst 特約記者。國小三年級信耶穌,至今深信不疑。小學浸淫於時報周刊,大學酷愛蘋果日報,對各色各類社會新聞過目不忘,喜歡文字堆疊在一起的感覺。青年前期都在溪城度過,先後就讀中文系、社工系,花太多時間談戀愛,早早生了小孩,寫了一本關於女性議題的論文,並先後於青少年領域、婚暴保護、精神醫療擔任社工。會讀書的時候忘了報考社工師,記得報考社工師時已經記不住標準答案。受二哥影響喜歡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說,關心生命中種種邊緣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