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益為餌行使公益,是另一種形式的奴役嗎?/NGO 工作者的日常囈語

2013,秋日,衣索比亞(Ethiopia)。

阿迪斯阿貝巴(Addis Ababa)的夜晚,總是燭光影綽的熱鬧,滿布的蠟燭烘著闃暗中油膩而歡快的氛圍,隔著窗扇望去,是昏黃,明滅後流淌開來的古老浪漫。

推開厚重的木門,廉價旅宿的一樓是複合式餐館,近後邊廚房的樓梯方才導向樓上錯綜的住房與各項諮詢辦公室,我穿梭在杯盤與燭火間,忙碌的左右招呼,觥籌交錯的鏗鏘嘹亮之下,是劣質木板隱隱沙啞的咿哦,拖長的調,彷彿直直導向前方的某個陷阱。

「Amy 醬!你今天如何呢?怎麼這會兒才回來啊?」迎面而來是山本先生雙頰通紅的燦爛笑容,鼓脹的快樂裂了開,洶湧吞噬掉他面上其他五官。

「我在路上和當地人聊了起來,便跟著他們到處串門子、喝咖啡,之後又去機場尋我的行李,逛了逛才慢慢繞回來。山本先生呢?每天看你都這麼開心。」我問。從埃及搭衣索比亞航空到這兒已經好幾天了,托運時遺失的大後背包卻始終找不到,一無所有的狀態下,我只好在這兒多滯留幾日,所幸,每日都有新朋友與新鮮事兒,我便也忙得不可開交。

「怎麼還沒找到呢?沒在出境大廳前那幾千萬個陳列排放的遺失行李中嗎?」他憂心。

「先算了吧!」壓下煩躁的情緒,我轉了個話題:「所以我們明天的任務是什麼呢?」

「明天早上 8 點,我們在一樓餐廳碰面你就知道了!」

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城市一隅。

立竿見影的介入方式:以經濟為誘餌

翌日,早晨 8 點,我便跟著山本先生跳上當地的小公車。

沿路叫喊其前行方向的麵包車,更像是某種形式的共享計程車,只要同個方向便送你到目的地,通常由一位司機與一位約 9、10 歲的男童為一組;孩童掛在拖曳的車門上,扯著喉嚨沿街叫喊、收費與找零,小大人似的舉止,操著世故的粗語。

「你看到了嗎?這些孩子的生活。」山本先生說著,朝窗外正擦皮鞋的男童指了指,道:「你看,這些孩子的家裡很窮困,迫使他們還未及享受童年、接受教育,就得到成人世界裡掙扎著另一種生活。」

我望了過去,心下一陣酸楚後,泛上腦際的是疑惑:「這些都是男童,那麼女孩子呢?」

山本先生的眉眼皺成一團。「她們大多都未受過教育,很早就得嫁人了,嫁了人後的生活也是關在房子裡。這還算好的,被賣掉的女孩子大有人在。」

未免快樂的出行淪於尷尬或徒存哀悼,我趕緊轉移話題:「你已經在努力改善啦!」

衣索比亞的紡織廠婦女車縫棉質連身裙。示意圖來源/https://goo.gl/wcGARS

「大環境、文化傳統、當地人的思考脈絡,這些短期內無法改變,我們也沒有資格去為他們改變。我嘗試過不同的想法皆以失敗告終,後來才明白,以經濟為誘餌,儘管粗陋,卻是相對立竿見影,也是在他們的立場下,可以輕易且快速理解的⋯⋯」山本先生娓娓道來他這幾年在衣索比亞的經歷。

最初,只是假期中的一趟觀光旅行──旅行總像是命運之輪,轉了轉後,便將我們的人生導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卻因著當地孩童的一句「我也想當日本人,因為日本人可以上學,每天都可以吃飽。」而震撼不已,決定徹底改變人生方向。假期結束後,他辭去了日本的工作、日本的財富與日本的高品質生活,收拾起簡單的行囊,回到衣索比亞,隻身走向這條注定艱困且崎嶇的道路。山本先生毅然投入幫助當地婦女與孩童的各項活動,並在阿迪斯阿貝巴創立了自己的基金會;輾轉在無數的希望與失望、奮起與潰敗間;掙扎在文化的衝突及語言的隔閡中;反覆著自我質疑與價值肯定。

衣索比亞學童。圖片來源/https://goo.gl/ibo2ae

行動之後,矛盾的自我質疑

「⋯⋯現在我在做的,就是教導婦女如何以當地盛產的高品質牛皮做出皮包,加上設計,再賣到日本去。這也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去市場挑選牛皮,然後回工作室和婦女們一起工作。」山本先生頓了頓,眼神沉了下去,似乎料到我可能的提問。

因著他的熱情與善良,我無意質疑,卻不得不在他憂傷的示意下開口,口吻是未有的認真與清晰:「那麼,那些利潤呢?」我不知道這對他是諷刺,抑或是一個自我辯解的機會。

作為成本、擴張資金,以及各項薪水,發給包含我的每一個工作者。」他轉向窗外,聲音乾澀的繼續說著:「我提供了這些婦女一個工作機會,讓她們可以賺取薪水來幫助她們的家庭,也許某朝一日,在她們有經驗且懂得設計後,可以成立自己的公司、開創自己的品牌、發展出更多元的可能性。沒有人可以否定現有的價值,我確實為她們創造了經濟效益。」

「但是,我不確定這究竟是對或錯,是好或不好?這樣的幫助算不算是另一種奴役?我時常懷疑,這距離我的初衷──孩童可以上學、有所溫飽──是不是越來越遙遠了?如果大家都只想做女工,她們還能去上學嗎?我會不會慢慢的把她們變成金錢與欲望的奴隸?我會不會就成了衣索比亞第一個殖民者?」或許他始終在等待一個人的質疑,一個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的熱情、他的自我挫折的人,提供一扇鏡面,讓他可以好好審視自己。

然而,當時大學方畢業的我,只懂得駑鈍的銳利。「這確實更像是企業運作的方式,但她們在思考上有所教育或改變嗎?如果她們的薪水最終是用於供給孩子教育,以及讓孩子不用再去街上工作,那麼,世代之後,或許會有所成效吧!」

圖片來源/https://goo.gl/aOOLaZ

數年後,當我初在墨西哥開創自己的基金會,面臨了相似的景況時,我做了同樣的抉擇──以經濟為誘餌,快速且易於理解。而後便陷入了無窮的輾轉與掙扎。我以為伴隨著條件,金錢可以促使我所幫助的人做出思考與行為上的改變,然而,當我以利益誘惑對方之時,無論條件為何,受誘惑者自然就只會是在乎眼前利益的人。而當利益由少數個人轉到大範圍的集體時,便是計畫破滅之時

這條路終究太寂寞了。寂寞到我們難以耐著性子從零開始,培養他人的思維;寂寞到儘管我們早已開始自我質疑,卻仍不願承認僅有的成果始於錯誤;寂寞到我們就算只能執著啃食著夢想與熱情,亦不願相信人性的黑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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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chen.H

2013 ,我揹起了行囊:2 件 T-shirt,2 條牛仔褲、1 本筆記本,以迥別於以往的方式旅行。搭便車、街頭藝術家、沙發客、志工、打工、NGO、酒保、算命師、畫家、街頭音樂家、短期農夫、穴道治療師、模特兒……曾在衣索比亞協助婦女自助協會、在坦尚尼亞協助辦了孤兒院,如今在墨西哥終於創立了自己的 NGO,旨在幫助孩童、保存文化與發展文創。從中東走到非洲,從歐洲走進美洲,從冒險走入人文,從流浪走出 NGO,從天涯走回自我。旅行的意義在於自我的定義與價值的追尋,而我仍在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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