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ya 專欄【索瑪花開】被馬吃掉手指的小孩

 

作者按:

一個香港女生,NPO i-Action 創辦人,一個與世隔絕的漢生病康復村。每隔週四,希望你們都會喜歡涼山的故事和照片,一切都是他們最真實的生活、是我和他們最真實的走近。

索瑪花開03

在涼山的阿布洛哈漢生病康復村,村民們都是集中居住。走訪他們的時候,經常看到大人老少輪流集中在不同村民的家門外,聊天、幹活。誰家的飯做好了,坐下來吃飯的往往不僅僅是自己家的孩子,互相串門子就是這裡的習慣。在這個小小的村子裡,幾乎都是親戚,彼此的互動無法不密切。

唯獨有一家,在這與世隔絕的大山裡,再把自己獨立於山的一角,即使是最近的村民家都要走半小時的山路。關於這神祕一家人的故事,學生們就早就跟我說了不少。有的肯定是謊話,卻也真的能騙過當時才剛到阿布洛哈村的我;有的半真半假,我也只能半信半疑。

「這裏沒有人住的,鬧鬼!妳敢去嗎?」

「大家說他們一家以前被詛咒,後來搬了家才沒事。」

「他們家有個弟弟是瘋的,手指給馬吃掉了!」

「他們一家以前不知道為什麼,生下來的孩子都死了。做了法後,就搬到這裡,就沒有再死人了。」終於聽到一個相對可靠的說法,但對於「人都死了」我還是有所保留。

多少次從遠處眺望或經過附近,都還是過門而不入,直到第 10 次進村,我才終於真正走進了這神祕的一家。

「你去過牛日家嗎?」義教的姜老師問我,這天我和她一同出發到牛日家,也就是「那一家」。

「沒有呀,反正就是那個方向嘛!」

「呀!我們會不會迷路?」姜老師開始有點擔心。

「不會的,走到附近就會有小孩來帶路,你放心。」

「哪兒來的小孩呀?」

「牛日的弟弟呀!上次我們走到附近的時候,口渴死了,牛日就派了弟弟來送水給我們。」

就在一週前,是我第一次見到牛日的弟弟拉茲,也是首次聽到關於他和他們家故事的完整版。當時,我們大夥兒往山上走,陽光底下,走到牛日家附近時已又累又渴,大家就坐在大樹下休息。正懊惱身上的水已經喝完,遠遠就看到一個小男孩拎著水壺走向我們。他就是拉茲,今年 10 歲。

拉茲

拉茲

和其他彝族的小孩一樣,因為長期缺乏均衡的營養,拉茲長得不高,也很瘦,皮膚黑黑的。從遠處走來,就能看到他笑得咪咪的眼睛,嘴裡念念有詞。走得近了,發現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似乎是腿有問題。他把水送到我們跟前,這時候我才能仔細看清楚他臉上的傷痕和瘀青,有新的也有舊的。我們嘗試跟他聊天,但他都聽不懂,只是一直在笑。

「不要惹他,他腦子有點問題,會隨時打人的。他那些傷痕都是自己弄傷的,一發作就會摔地上,控制不了自己。」一名村民說,這也讓我忽然想起那個被馬吃掉手指的故事。我拿起他的小手一看,果然少了根指頭,原來他就是那個弟弟。

那天,他沒有如村民所說的發作,一直都很乖。看著他,我和其他外訪者不約而同想著一件事──這孩子的病是不是可以治癒的?

和姜老師快要走到牛日家了,這時就聽到有人在山路上喊:「哎!」、「哎!」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但我能確定一定是拉茲。果然,拐了幾個彎後,就看到他和他讀三年級的姊姊來接我們。走在前面的他,左腳的毛病更顯而易見,清楚看到他都是右腳用力,左腳被拖著走路。他不時回頭喊我們,定定站著,給我們一個  V 字手勢,示意我們幫他拍照。短短 10 分鐘路程,他就停了 10 多次,真的很喜歡拍照。

牛日就在家裡迎接我們,前不久他殺豬的時候被豬咬傷了腳,不便於行。這天,除了二弟弟,全家人都在。他也告訴了我們關於這個家和弟弟的故事,是最完整的版本:

「以前我們不住在這的,但孩子相繼死了,爸媽就說風水不好,要搬家。後來做了法,就搬到這裡了,也就再也沒有死人了。弟弟 3 歲的時候,在餵馬吃草時被馬咬住了手指,手指斷了。我們也沒有帶他到醫院,那時候沒錢呀。後來就好了,他也沒什麼異樣,挺正常的,就只是少了根指頭。」

「之後大概過了一年多吧,忽然有一天他就病倒了,還口吐白沫,接著就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動不動就打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有時候還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經常就摔這裡那裡的。不過他也挺命大的,好幾次都活過來了。有一次,他自己從山上摔下來,傷得不輕,渾身都是血,但他就自己走回家,之後傷也慢慢好了。不只一次了,是挺幸運的。」

拉茲的爸爸為我們殺了雞

拉茲的爸爸為我們殺了雞

被咬斷指頭也不送醫院,過去我很難理解。但久而久之,我發現在涼山的彝族地區,這情況其實很普遍。貧窮是其中一個可能性,但更大的原因是他們傳統的彝族思想。他們覺得生病總與鬼神脫不了關係,做法才是治病的最好方法,不到最後關頭也堅決不到醫院。別以為做法可以省錢,他們動輒殺羊、殺雞,還要付錢請筆摩(彝族專門求神、送鬼的人),有時候花的錢其實比到醫院看病還多,起碼醫院還能報銷部分消費。

拉茲生病那段時間,家裡就給他做了好幾次法,加總起來的花費或許已經遠超過到醫院治病了。然而,他們還是無悔於當初的選擇,這就是他們所信奉的傳統。

「拉茲有上過學嗎?」

「有呀,但他在學校有時候會不受控制,校長就不讓他讀了,之後就一直待在家。」

走訪當天,拉茲都沒有發特別大的脾氣,但還是不太能聽指令。牛日 2 歲的小孩就很怕拉茲,經常把牛日抱得太緊。牛日罵拉茲,拉茲就會給他一個狠狠的目光,再使勁發力打哥哥。沒有上學的他,家裡人也不讓他幹活,每天就自己在山裡遊蕩,這也解釋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我們和牛日聊天時,拉茲就在用嘴巴不停撕撲克牌,是很浪費,但也是難得可以讓他專注停下來的時刻。

「有想過帶他去看醫生嗎?檢查一下是甚麼原因。」

「都那麼多年了,還能治好嗎?我想爸媽都放棄了。」

走的時候,拉茲也來送我們,他一直喊「拜拜」,就是走遠了,他還是揮著手使勁地喊。直到回頭已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大山裡還是迴盪著他的聲音。我們都不知道他真正在想什麼,但至少那天,他應該很開心,大概很久沒有人特意來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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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後,偶爾我也會想起拉茲,想到他今年才 10 歲,難道餘生就得這樣度過?心中的疑問一直到今年(2016)的某天,突然收到牛日的信息。他告訴我,他們已把拉茲送院檢查。可惜,醫生說拉茲的病已不可能治療,卻仍說不清楚原因。就這樣,這孩子就算是被判了「死刑」,家人對他是抱著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

誰也不知道,為何一個原本健康的孩子,會成為今天的模樣。有人責怪是那一匹馬,也有人說是迷信和貧窮而導致延醫;在牛日的家人心中,則是他們所相信的──命運。可是在涼山,沒有答案,也很難找到答案,於是誰也不再去深究一個答案。想起牛日總說拉茲「幸運」,是一次又一次死裡逃生。到了今天,大概往後的路就只能靠拉茲自己,我們也只能但願他的「幸運」能一直延續下去。

Sonya

80 後,香港人。從記者、公關,輾轉跳進了 NGO,負責災害管理工作。曾赴前線災區,亦曾派駐四川工作 2 年,專責汶川地震重建項目。後因心繫涼山,辭職成立自己的 NPO「i-Action」,從此與涼山和「痲瘋村」建立深厚感情,更把自己視為半個涼山人。需要養家,唯邊經營 NPO,邊打工賺錢。曾「兼職」空姐,甫又轉為自由攝影師。喜歡文字,喜歡攝影,喜歡以不同身分看世界,用照片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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