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士瑩專欄【阿北望遠鏡】NGO 工作者「出竅」之術:成為昆蟲學家,以及被研究的昆蟲

編按:

由專業國際 NGO 工作者褚士瑩坐鎮回答各種 NPO/NGO 相關提問的專欄【阿北私會所】轉眼就 2 歲了!今年開始,褚阿北與 NPOst 決定轉身探頭,向外觀察,從阿北在國際非營利組織擔任顧問工作的日常中,帶回國際間在社會服務領域裡,各種好玩、有趣的潮流與做法。這個從 2018 年開始的新專欄【阿北望遠鏡】要分享的,可能是一個小小的設計,也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野心,甚至是一個失敗的計畫或爭議的概念,但無論如何,都希望成為臺灣 NPO/NGO 工作者一種新鮮的思考。

ps. 雖然如此,【阿北私會所】精神不死,如果你還是有 NPO/NGO 相關的問題,還是歡迎舉手發問 喔!阿北心腸軟又愛罵人,一定不會棄之不顧的!

 

2018 年 3 月,是緬甸北部克欽邦的內戰滿 7 年的紀念日。還記得剛剛開戰的時候,無論是在緬甸的國際 NGO 或是緬甸內部的公民社會,都對於開戰充滿震驚,覺得不可置信。

滿第一個週年的時候,我們不敢相信這場原本估計只是擦槍走火,大不了幾天就會結束的戰爭,竟然持續了一整年,所以我們做了 T 恤,走上街頭,進行倡議,呼籲重視這場戰爭,希望趕快回復和平。

然後第 2 年,我們又做了第 2 週年的 T 恤。沒想到第 3 年,還需要再做新的 T 恤,因為去年的已經不能用了。我們彼此打氣說:「希望不會再有明年了!」

結果,第 4 年轉眼又到了,我們開始學乖,紀念 T 恤上再也沒有寫年份,所以第 5 年、第 6 年、第 7 年,每年上街頭的時候都不用再改版,一直繼續穿。

會不會明年還要再過一個第 8 年的「週年慶」呢?6 年前嗤之以鼻說怎麼可能的人,現在都靜默了。

我們這些一同關注這個議題、不同組織的和平工作者,開始做一些內部的認真檢討──為什麼我們會錯估得這麼離譜?

克欽獨立軍。圖/@ Wikimedia Commons

讓自己暫時「出竅」

當然,戰爭不是 NGO 工作者挑起的,但是作為在第 1 線、第 2 線進行難民疏散、難民照顧、人質營救、和平談判、和平倡議的這些工作者,一開始竟然天真的以為,這場打了已經超過 7 年的戰爭,頂多打幾天就會結束,未免誤判得太嚴重,而且年復一年。我於是想起,我的法國哲學老師對學生們的提醒──

請成為自己的昆蟲學家,以及被研究的昆蟲。

他的意思是:學習哲學思考的人,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昆蟲學家,同時把自己當成昆蟲學家觀察的對象,然後研究自己這隻昆蟲的習性與行為。

比如說,如果每一個因為暴飲暴食而發胖的女人,都可以觀察自己「每當我沮喪的時候,就會暴飲暴食」這個習性,或許就不會那麼容易發胖了。

也就是說,讓自己暫時「出竅」,站在自己的對面,客觀的檢視自己的處境,而不是用一廂情願的想法來看待現實。NGO 工作者如果是一個好的昆蟲學家,就應該要當自己研究的昆蟲,有能力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看清楚自己的「地盤」,到底正在發生什麼事。

圖/Massimiliano Latella @ Unsplash

4 個出竅之術,重新調整腳步

戰爭的殘酷是無比真實的。就在前 2 天,我們接到風聲說, 2 位克欽邦的平民被政府軍逮捕,下落不明,所有的 NGO 網絡就立刻打開雷達去到處打聽、找人,結果不到 24 小時之後,我們找到的,只有這 2 個人的屍體。類似這樣的人間蒸發事件,從進入 2018 年以來,已經發生了超過 10 起以上,更不用說其他的燒殺擄掠,難民營的數量也在短短的 2 個月裡,從年底的 176 個增加到 178 個。

面對緬甸北方克欽邦這一場打不完的戰爭,身為 NGO 工作者,應該要如何重新調整我們自己的腳步?我相信即使你不是一個進行和平工作的 NGO 工作者,也可以從我們的經驗裡面學習到同樣的功課──

1. 術業有專攻:認清自己的角色

比如說,一個組織到底應該做「人道倡議」還是「人道救援」?

NGO 工作者,或是使世間認為自己有使命感的「好人」,常常都會有「以天下事為己任」的憂國憂民心態,所以一發現不公不義的事情,就會捲起袖子去做,但是別忘了「術業有專攻」的道理,光憑熱血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應該都是很小的問題,我們不可能憑著熱血去解決大的問題,大的問題要用「專業」來解決,所以不要冒然行動,否則混淆了自己的角色,不但可能弄巧成拙,也會讓組織的專業形象模糊,被認為組織只是一群衝動的人。

圖/Chinh Le Duc @ Unsplash

2. 不能一個人單打獨鬥

「不是我愛管,只是每次只要一有狀況,他們第一個就打電話給我。」我們一個疲於奔命的夥伴,無奈的說。他雖然知道自己的專業角色為何,但是他深深感覺到,因為自己是克欽人的身分,所以強烈的「被需要」。

這樣的情形久而久之,造成他越來越孤立。我漸漸聽到周圍的工作者有這樣的聲音:「反正有事他會處理。」「克欽?那是他的事。我們又不是克欽人。」無論是志願或是非志願的情況下,讓自己貼上特定身分的標籤,變成不可或缺的那個人,沒有其他人的參與空間,眾人就會漸漸遠離,這種疏離逐漸擴大到,目前緬甸的 NGO 圈子也不再關心克欽的戰爭,因為那變成「他們克欽邦」的事。這樣的疏離感一旦建立起來以後,就很難再動員起來。

克欽居民。圖/Partners Relief & Development @ Vimeo

3. 排列處理事情的優先順序

「我知道這些事情都很重要,但是眼前營救人質要緊,沒空去做那些事。」當我向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工作者提出來,應該要儘快在克欽邦的民間建立起一個緊急的互助疏散系統,一旦有戰事爆發,民眾知道如何幫助受到攻打的村落民眾,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克服震驚、緊急疏散跟安置。但是我得到的回答卻是:「我現在焦頭爛額、有更緊急的事情要處理。」

這樣的想法,是非理性的。因為如果沒有建立起這樣的緊急疏散系統,讓戰區的人民學會互助,他需要反應的「緊急事件」當然就會越來越多。如果他沒有花時間訓練新的工作人員,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如何處理,那麼當然就會忙不過來。

處理「急」的事,而不是「必要」的事,是我們時常會犯的錯誤。

圖/Guilherme Romano @ Unsplash

4. 信任自己的選擇

我們幾個公民團體,一個月前坐下來討論,達成協議,決定了中期跟長期的策略,包括緊急疏散系統的訓練,還有新進工作人員的訓練,但是過了 1、2 個禮拜之後,新的戰事發生了,於是原來已經開始進行的訓練工作,就被擱在一邊。

「為什麼我們不能相信我們的選擇,把這個過程走完呢?」我提出這樣的疑問。

就好像一個病人,一整個療程需要吃 10 天的抗生素,但是在第 2 天的時候,因為得了感冒,所以開始吃感冒藥,把原本的抗生素放在一邊,因為眼前的感冒顯得更「緊急」。但是緊急不代表「重要」,沒有走完療程的病、產生抗藥性之後只會變得更難治療,捨「重要」而選擇「緊急」,就是不信任「過程」,長期來說會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

專心注視,訓練卓越的直覺思考

我喜歡哲學家的昆蟲比喻。因為許多昆蟲有著數以千計的複眼,為昆蟲提供了廣闊的眼界,並可以有效的計算自身與所觀察物體的方位、距離,從而由利於複眼類昆蟲作出更快速的判斷和反應,正因為複眼的視野比較大,所以無論我們從哪個方向下手想要打蒼蠅,蒼蠅都會快一步飛離;據說甚至有些昆蟲的複眼,甚至能夠分辨光的偏振。昆蟲中的複眼,佔了整個頭部不少的面積,所以它們是注視的天才,而「注視」,就是「直覺」的拉丁文字根

圖/Annelie Turner @ Unsplash

人的眼睛每秒能分辨 24 幅圖畫,然而昆蟲的複眼則可達 240 幅圖畫左右。只要專心注視,就能訓練出很棒的直覺思考能力,應付千分一秒的狀況,果斷做出對的決定。

學習當一個昆蟲學家,就是跟昆蟲學習,並且把自己當作昆蟲來研究,在注視世界的過程中,世界的問題,就變得容易了。

對於 NGO 工作來說,當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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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資深 NGO 工作者阿北,年近沒有半百,打交道的公益組織超過百餘,喜歡胡搞,語不驚人死不休,從來不怕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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