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 100 次算什麼,我們跌了十幾年才有今天!」我在南洋姊妹會的志工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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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南洋台灣姊妹會
圖片來源:南洋台灣姊妹會

文/胡頎

好像一直沒向大家報告,我現在在南洋台灣姊妹會當全職志工,謹以這篇小記向大家分享這個我很喜歡的地方!

南洋姐妹劇團上課地點在萬華區的新移民會館。大家都知道,萬華是老台北最繁華的地方,一直到清領時期,台灣重點發展都在南部,而孤伶伶的艋舺,顧名思義是個靠著航運發展起來的城市。總之,北台灣還是一片荒涼時,一批又一批試圖碰碰運氣的人,進了這以獨木舟為名的小鎮,合縱連橫趕走了一批又一批運氣不好的人,最後又悄悄隱落在台北的極度繁華中。當然,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小玉

中午休息時,幾位姊妹喜孜孜地說,要帶我去吃很好吃的越南菜,於是我們就在清代的道觀、日治時期的寺廟、民國的洋房、老公寓、磚房、廢棄的空地間迷了半天路,到一個違法擺在騎樓下的小攤子前。剛嫁來台灣八個月的越南女孩一坐下便拉著我的手說:「我叫玉梅,可大家說在台灣這名字很老氣……不過我有英文名字的!妳說我自我介紹說叫 Jessica 好?還是小玉好?」「當然是小玉!我國中最好的朋友就叫小玉!」

小玉有一頭俐落的短髮和復古風的黑框大眼鏡,穿著清爽的 T-shirt 和剪裁合宜的牛仔褲,不開口完全就是台北模樣。她說她在越南特別傳統,一頭黑髮從未剪過,總是穿著她們傳統的長裙;可她想,來台灣生活第一步就是要接受台灣,像個台灣人,然後才能讓大家接受越南。

「我來之前就跟自己說:我要當一個好的代表,要對所有人都有禮貌,讓大家喜歡、認識我們越南!」

她大學讀的是文學系,希望來這兒有機會能繼續念研究所,丈夫對她很好,願意讓她免除大多數外籍配偶的生育壓力。

我其實很能想像她潔白的人生。

滿枝

坐在另一邊的滿枝告訴我,越南通常都會用植物為女孩命名。「比如妳和妹妹名字中的『枝』嗎?」

她說,她生長的越南是一個只要有錢一切都沒問題的地方,你可以把錢砸在官員臉上讓他們幫你辦事。反過來,如果沒有錢的話,連失火了要叫消防車都叫不了。

小玉很錯愕地起身跑到她旁邊問:「妳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79 年後。」「喔,是 79 年前吧?」「不,79 年前是全部亂,之後才是這樣。」

「對啊,就是去年,我母親過世前,我們打電話請醫生過來。『拜託您!她嘴唇都發硬了!拜託您!』可醫生就是不肯來。我託人拿了兩千元給他,他還是不肯來,嫌錢少。」另一位叫阿竹的婦人說。「你現在回去,過海關他們還會直接跟妳說:『台灣啊,我沒看過台灣的鈔票長什麼樣。』」對面的鄭妹搭腔。

滿枝沒有察覺小玉的難過,也沒有接著批評的話頭,她只是撥弄著碗裡炸得酥黃的春捲:「那時候我因為工作,常常看到仲介怎麼把越南姊妹像商品一樣賣給台灣人。可能一次五十個台灣男人就坐在那邊,然後兩百多個越南姊妹挨個的列隊,讓他們挑斤減兩品頭論足。我每次每次看到眼淚都一直流,那些女孩才十七、八歲,甚至不到,長相、學歷、性格都很好,卻要讓五、六十歲甚至有殘疾的男人這樣挑,只為了離開這個沒有希望的地方。」

這傻大姐模樣的人,就這麼在嫁來台灣十六年後,一邊說、眼淚一邊流。「我那時候就立志,一定要來台灣,要變得很強,要讓越南的姊妹有一天不用再這樣排隊站在那邊。」

滿枝是姊妹會資深的幹部,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名外配幹部(姊妹會其實只有四名幹部……),一位是泰國的雅青,一位是柬埔寨的佩香。

負責組織的雅青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要不要參加我們的讀書會?」

「讀什麼書?」「也不是讀書,也看紀錄片……下半年是請各個像我們一樣的草根組織分享他們的經驗和關注的議題。」「嗯嗯,是為了學習組織經驗嗎?」「也不是。」「嗯?」「就是為了要知道其他人!我們也是台灣人!我們也要知道也要幫助其他人!」

佩香

佩香看起來其實和我差不多大,很愛笑,很容易衝動起來拉著你的手上下晃動,特別是當她又把中文的三聲和二聲念錯時。她是單親媽媽,很努力想提供小五的兒子起碼公平的學習資源。因此每天六點下班後就趕去夜校上高中。她總是跟我說:「理化好難,我才在想牛頓的柬埔寨文是什麼,老師就開始寫公式了……。」然後在我說她需要可以找我討論時,興奮地拉著我的手上下晃動。

但即使是看起來像個小女生的佩香還是有很大的抱負。上周我和她一起去看一齣關於新移民的戲,在捷運上我和她聊起最近看的柬埔寨近代史,講到赤柬和洪森時她突然抖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說:「對不起,可是只要想到,就會全身起雞皮疙瘩。」她說柬埔寨的教育極糟,一方面是師資和教育金費嚴重缺乏,另一方面是上一代在生存邊緣掙扎的人,根本不可能有閒情把小孩當小孩看。

(我即將於 9 月 20 日推出的 flyingV 計畫需要找柬埔寨配樂,我問她,柬埔寨有什麼兒歌嗎?她說:「沒有,我們沒有兒歌。」)

「可是兒童應該要有童年,應該要受教育。如果沒有教育,我們永遠都不會好了。」

她說她希望在台灣學習,然後有一天回去,組織一個團隊,為柬埔寨兒童重新找出失落數代的歌曲和故事,並推廣教育。即便他們父母做不到,至少應該讓他們知道有這麼一件重要的事存在。

大多數的時候,她們仍然像小孩。今天劇團有一位山東的大姊(她堅持年齡無關稱呼問題),她在那邊也待了二十幾年的 NGO。分享時她講了個五十歲開始學溜直排輪的故事,想當然耳充滿了摔倒和韌帶撕裂的聲音,想當然耳她現在會溜直排輪了。這樣的故事聽在大學生耳中大概就是個追求夢想的勵志故事吧。可對她們不同。

金枝

大姊講完之後,金枝衝上去抱著她,久久不說話。我從鏡子看到眼淚在她倔強的臉上倔強地流。滿枝激動地拍著地板說:「就是這樣!我們不怕跌倒!跌十次跌一百次算什麼!我們跌了十幾年才有今天!」佩香害羞地捧著大姊剛離開金枝懷抱的手,喃喃地說:「謝謝妳給我們這個故事,謝謝妳……。」

傍晚,我一路走過那些像越式生春捲一樣奇異地雜揉的建築,一面想著小玉和我說:「我很喜歡這個團體,不只是慰藉,不只是自己學東西,我很喜歡學東西,但是我想要,怎麼說,contribute(有所貢獻),怎麼說?」不論未來的越南、泰國、柬埔寨、印尼如何,不論未來的她們如何,至少此時此刻,對無數初到異鄉的外籍配偶而言,她們就像那位大姊一樣,令人重新拾回在暗夜痛哭的勇氣。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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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Ost 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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