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婚通過後,原住民多元性別族群何去何從?(下)——專訪「Adju阿督音樂節」創辦人董晨晧

文/特約採訪 蕭紫菡

2018年12月15日,第一屆由原住民多元性別聯合陣線舉辦的「Adju阿督音樂節」,在屏東縣三地門鄉地磨兒國小的操場正式開始。這是全世界第一個以原住民多元性別(LGBTIQ)為主題的音樂節活動,在此之前,性別議題在台灣部落中從未如此具規模性地就地發聲,部落裡的非主流性別氣質者,也多半選擇低調存在,然而,在活動當天,現場不只湧進了四千多人的人潮,還可看見許多留著長髮、穿上高跟鞋、妝扮得豔光四射的Adju,或是性別氣質陰柔的國高中生,手牽手走入活動現場,他們自在地躺在草地上,聽著音樂跳著舞、在現場學習化妝…享受著在陽光下,以「真實」的自己存在的這一刻。

誰是阿督(Adju)?

圖/第二屆Adju音樂晚會

阿督(Adju)是北排灣用語,最早是兩個女性友伴之間的稱謂,類似「姐妹」、「閨蜜」的意思,後來被部落性別氣質陰柔的男性借用,互稱「Adju」,或跟部落生理女性互稱,擴大了詞意。部落中性別氣質不符合主流期待的生理男性、男同志或跨性別者,也會挪用這個詞彙,以Adju相互稱呼。而後,隨著網路科技的發達,及部落青年到外地讀書,「Adju」一詞開始在全台灣各地出現,詞意也開始愈來愈多,多互指為友伴、姐妹、朋友,也從稱謂成為名詞,如「我是Adju。」

確切來說,Adju在部落中指的是多元性別中的跨性別異性戀──生理男性但認為自己是女性,戀愛對象也是男性。他們並不稱自己為「男同志」,「男同志」的生理、性別氣質皆為男性,戀愛關係中也認同自己為生理男性;而Adju在戀愛關係中則認為自己是生理女性。

打破被視而不見的困境 「聚在一起」為Adju發聲

「既然沒有人願幫我們說話,我們不如就成為那個幫自己說話的人。」原住民多元性別聯合陣線會長、也是Adju音樂節創辦人的董晨晧(Remaljiz Mavaliv)說, 長久以來,Adju在部落裡大部份都不會出櫃,家人也不會問,有一種「我知道你是,但你不講我也就裝作不知道」的否定。尤其排灣族很強調「協商」,害怕撕裂,即便不認同一件事、一個人,都不會說破。這也會影響到部落性別氣質較陰柔的男性,可能會選擇隱身、或用隱晦的方式展現自己,取得和部落相安無事的生存方式。例如,部落Adju有些會在傳統服飾上加工,用比男性傳統服花俏但不至於像女生的風格來裝飾自己;有些年紀較大的跨性別者,會直接穿著女性高跟鞋在婚宴現場現身,讓部落裡的人看見他們的存在,他們因已有經濟資源及輩份,較能撐出自己的一份空間;而年紀較小的Adju,如國中小學生,因經濟資源不足,無法離家,多半選擇在家庭中隱藏身份。

圖/Adju音樂節創辧人董晨晧

排灣族對男性的要求是陽剛的。在傳統價值及宗教的雙重壓迫下,董晨晧說,大部份的Adju在國小時多半會被欺負與嘲笑,有的被吐口水、被火燒頭髮、潑水、上廁所被圍觀…,只因他們「不像男生」;但,到了國高中,Adju們常會在學校聚在一起、形成一種力量,足以抵抗外在威脅,即便在部落中仍要隱身,但在學校及青年團契中,Adju群聚的力量卻能發揮保護作用。「那股力量,會讓Adju們可以變成男女性別外的另一個性別,你可以自由選擇往哪裡靠。所以,可以『聚在一起』這件事,對Adju來說很重要。」

音樂節最初的起源,來自於從2011年開始在部落裡蓄積的一股能量。當時,同婚議題興起,反同團體「真愛聯盟」也出現了,整個社會開始有大量針對多元性別議題的討論,以基督教為主流、強調「男女分工」的部落也開始出現反同聲音,而2016年的同婚公投,更是讓部落裡Adju們,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

董晨晧高中時加入台灣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底下的多元性別團體「Colorful」(後改名為Colorful wi)。這個團體將性別氣質不符合主流社會期待的人聚集起來,起初以聚會、樂團表演為主,隨著社會對性別議題的討論逐漸白熱化,部落對Adju及同志的反對聲浪也愈加被激化,因此,「Colorful wi」在2018年正式命名為「原住民多元性別聯合陣線」,Adju音樂節也正式誕生。

一位母親上台說:「身為牧師的女兒,我想說:『你們這些孩子,不要害怕!』」

「最初的目的,是想讓部落裡的人知道我們的存在。此外,台灣在做性別運動時,原住民的聲音常會消失,在同志社群裡對『陽剛文化』的崇尚更嚴重,他們對於陰柔特質的男性其實有種排拒(俗稱『拒C』),Adju們等於是弱勢中的弱勢。我們想讓部落裡的性別氣質陰柔者有一個平台,讓光譜中最弱勢的一端被看見。這也是我們當初不收門票的關係,這活動是屬於每一人的,讓進來的人都能開心地做自己,也是在跟部落溝通,Adju們其實就活生生地存在這裡。」 

音樂節的logo有點像馬賽克一樣,將很多不同顏色拚在一起,象徵著每一個Adju 因為這個活動,聚集在一起,成為彼此的力量。而音樂節的表演內容,從不事前告知表演者是誰,董晨晧說:「我希望大家不是為了藝人而來,真正的主角應是底下的每個人。」而在表演中會穿插影片,內容全來自部落Adju的生命故事。這個部份,常讓在場許多人感動落淚。

圖/第一屆Adju音樂節晚會

曾有個母親上台,跟大家分享身為牧師的女兒,她是如何面對自己的孩子是Adju的種種歷程,那母親說:「有一年,我們在這裡辦活動,我的孩子穿著白紗, 從大門口走過來,有一個70幾歲的長輩對我說:『adju!』並且用手碰我。意思是…『你看你的孩子娘娘腔。』我就回他說:『這個年代沒有娘娘腔。這個名詞早就過時了,他們的個性比較陰柔…妳不能再這樣講了。』 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一直沒有把他當成不一樣。只是我們的環境給了他很大的壓力,很多異樣的眼光…我今天來到這裡,看到這麼的祥和、舒服,加油!你們這些孩子,不要害怕!」

音樂、故事牆、工作坊……透過Adju的生命樣態展現,讓溝通發酵

除了音樂會,現場也有市集及工作坊,請專家教一些想學化妝卻不知如何跟人提起、或不知去哪學的Adju化妝;也請youtuber教想經營自媒體的Adju們怎麼展現自我。現場還有「故事牆」,邀請Adju們投稿自己的生命故事,主辦單位將其化成文字及圖片貼上。故事牆上,常可看到Adju們坎坷的愛情故事,因Adju們要找對象真的很難,喜歡的多為異性戀的生理男性,而這樣的感情通常難有結果,透過故事牆,許多心碎的故事,也讓Adju們的處境更為具體展現。

圖/現場美妝工作坊

第一屆,現場就來了四千多人(三地門部落約一千多人),現場各種年齡層都有,從小學、國高中到老人。「那天,看到很多國小、國中的小Adju跑進來,他們不用擔心外面的眼光,穿著喜歡的衣服、開心地做自己,大聲講我喜歡男生、跟旁邊人手牽手進來,也不會有人特別用異樣眼光看你,很自在。看到那個景象時,我哭超久,我從沒想過有天可以在部落看到這樣的景象。」

第一屆辦完後,很多人覺得這不只是一個屬於Adju的音樂節,還擴大到屬於所有非異性戀原民的。Adju音樂節的名字瞬間炸開,成為一個指標性的活動,隔年再辦,一樣將近有四千人的人潮。

董晨晧說,當初設定要將音樂節辧在部落裡,就是希望真正開啟對話,也希望部落Adju不要因為交通因素而不能參加性別相關活動。而兩屆辦下來,部落有些改變也慢慢地在發酵中。

「很多長輩,一開始都會坐在最外圍的地方、遠遠地看,然你會發現他們慢慢坐得愈來愈靠近,並開始討論,台上講笑話他們會開始笑。我覺這樣就很好了,我沒有要所有人都馬上接受,但只要願意聽我說故事就夠,就達到溝通的目的了。」音樂節結束後,也有些長輩會開始在部落社交場合分享自己參與音樂節的大小事,並提到Adju的處境,和族人討論他們是否需要幫忙。

一場遊走於反對與支持、現身與不現身間的溫柔革命

為何性別議題之前在部落如此讓人緊張,Adju音樂節卻能在近乎零負評、零反對的狀態下順利開展?董晨晧說:「其實不只部落,整個台灣或許也是看風向的,我們就是要為Adju創造這樣的一個片刻,告訴大家『這時候的風向是我們的。』為Adju創造一個友善的處境。」

除此之外,如此尖銳的議題之所以能完美地進入部落對話,也有兩個因素,一是主辧單位本身也是部落的人,終究會被視為是部落的孩子;第二,舉辦的形式是部落本身習慣也喜歡的,若是遊行、電影欣賞或研討論,對族人而言會太過嚴肅,而部落本身就喜歡熱鬧,也顯少能有這麼大的音樂會在部落內舉辦,更重要的是,Adju音樂節在玩樂中穿插了嚴肅的議題,讓所有人可遊走在現身與不現身、支持與不支持之間,默默地開啟了對話的可能。你是Adju,可選擇出櫃或不出櫃;你反對Adju,也可選擇在現場看到截然不同的友善生態,帶來不同的刺激。

圖/第二屆Adju音樂晚會

這是一場非常溫柔的革命,包容所有人的樣貌與恐懼,進而釋放。 

因疫情關係,音樂節停辦了兩年。今年, 董晨晧希望線上與實體兩種形式並進,第三屆Adju音樂節以「烙」為活動主要理念。「烙」取自閩南語「落翅仔」的「落」音譯。「落翅仔」原指以性交易謀生的學齡女子。有時會用來形容時常與不同的人發生性關係的女性,有淫蕩,不檢點之意。但「烙」在北排灣的「姊妹」口中所代表的意思,不只按原意表示,更將詞意擴展至稱讚一個人,表現的特別美艷、出色、光芒萬丈、令人驚艷的樣子。且大多使用「烙」字一詞時,指的是後者,這類的概念轉化可以稱做羞辱轉換(shame transformation)。這個詞的新意,是透過學校、網路作為傳導途徑,帶到全台各個部落。「烙」字辭意的轉換及擴展,希望透過音樂節的各樣節目與活動,讓每一位adju都可以「烙」出屬於自己的自信與主體,更勇敢的將腳步烙印在部落的每一寸土地上。

主要核心工作人員不超過十個的他們,每個人幾乎都是用工作閒睱之餘自願投入,每年也都為經費所苦,需要積極募款。未來,除了希望Adju音樂節是每年固定的活動之外,也希望能組成正式協會,固定讓部落Adju有一個聊天聚會的空間,一起做點事。

一直以來,Adju在部落,向來是種被「視而不見」的存在,而Adju音樂節,創造了一個完全站在弱勢中的弱勢立場的友善片刻,因為這個片刻,許多原本隱身其中的人感覺被支持,許多原本帶有反對立場及疑慮的人被撼動,那一天,他們開始漸漸知道了彼此,理解的彼此,將一道道微光凝聚起來,照亮了自己與部落。


備註:第三屆Adju阿督音樂節即將於2021年12月11日下午1430—晚上2100於線上舉辦,詳細資訊請見FB:<Adju阿督音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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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Ost 編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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